脸舞者明白,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不同。有人沉重,有人轻盈,有人迈步的频率快而其他人慢,有人习惯脚跟先着地,有人则是脚尖。细心的人能仅凭脚步声分辨来者是谁,所以脸舞者要想伪装成他人,连迈步也不可以错。
科温的仆人们大都经过严格的训练,习惯蹑手蹑脚的走路,以免打扰到主人们的性质。他们虽非奴隶,却也和奴隶差不多了。
海蒂彻假扮成提尔官员,陪晕过去的穆哈迪来到这里的时候。科温王子告诉她,“现在是关键时刻,和提尔的友好条约还没签订,这个时候,你作为提尔的官员,不方便随意出入。”
“有些不想到和提尔合作的贵族,可能会试图刺杀你,到时候就麻烦了。”王子这么说。“想要女人的话,不要去妓院,就从我的女仆里挑选就行了。她们都会乖乖听话。”
“你说她们都是奴隶?”海蒂彻假扮的提尔官员问,用一种义愤填膺的语气。真的提尔革命者就这么说话,他们对奴隶制恨之入骨。
王子啧啧嘴,说。“我没有奴隶。我只是说他们会乖乖听话。”
科温浅浅的鞠了一躬,“原谅我的失陪,身为拉姆的王子,他所付出的代价之一就是不得不被各种琐事打扰。你可以住在我的大宅里,享用美食美酒美女,还可到处参观,不出院子就行了,这是为你自己的安全考虑。”
所以海蒂彻就真的开始参观科温的宅子了,不过是以一名仆役的视角来参观的。
主人和贵客们的房间有厕所,其他人的房间只有陶制的夜壶。在大人们视线以外的地方,仆人们每天要把宅子里粪便和秽物清理到院子里去。他们走的是一条和主廊平行,但是低矮的多,也昏暗的多的走廊。他们的目的地是院子里的一处菜地,科温和诸位大人们吃的东西是从商队那里买来的。仆人们只有干豆,要吃菜要自己种。
更加不幸的是,油灯是很贵的,仆人们用不起。而且他们的房间一般采光都很差,所以往往要在一片漆黑中,咀嚼下难以下咽的低劣食材。
这让脸舞者有些回忆起了自己还是学徒时,变成盲人训练的情景。前辈脸舞者会逐渐拿走你的一项感官,迫使学徒们学习如何在不依靠单独感官的情况下战斗。这种技能对于要常常和能操纵人心制造幻觉的灵能者战斗的人来说必须的。
海蒂彻走入一间明亮宽敞的屋子,这里似乎是宅子里的一间哈曼浴室。房间虽然很暗,但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有灵能水晶的金黄色光线照射进来。浴室的地上是花纹繁复,用无数碎石和磨圆了的水晶拼成一幅新月图案,周围是葡萄藤一样的文字。
浴室内有石质的矮几,供人放置食物。如果穆哈迪到这间浴室的话,他会说这间浴室和地球上的土耳其浴室一样,有古罗马时代流传下来的雍容风格。然而在脸舞者眼中,她只觉得贵族们骄奢淫逸。维持这间浴室所需要的水,足够供给一千人日常的生活。
在沙漠化的阿塔斯上,这么做是难以想象的奢侈。海蒂彻还听说过有一位商业家族的头领建起了被称为海洋池的豪华设施,那里的水多的足够人游泳。
六个供人就坐的石头凳子围住了浴室中间的喷泉。一个男孩裸身站在水池里,手握刺客用的细剑摆出决斗的姿势。他轻盈俊朗,起来年龄不超过十六岁,留着裁剪整齐的齐耳金发。那雕像如此逼真,以至于脸舞者第一眼竟真的把对方视为真人,虽然他手里拿把剑倒的确是真剑。
海蒂彻又来到另一处房间,在之前的战斗中,有本尼迪克特的人冲杀到了这里,弄得一片狼藉,现在还没有收拾完。而离这间屋子不远处,就是向下的通道,直通科温金库的大门。
科温在金库里藏了什么东西?脸舞者想要知道这一点,刺客的本能就是尽可能的获得有用的情报,所以她又换了一张脸,伪装成宅子里一个不起眼的男仆,悄悄的接近那里。
科温自己从不亲自施展魔法,只依赖卷轴,这点人人都知道。所以脸舞者不太担心自己被魔法监视了,而一般小法师施法窥探,她察觉的到。
金库前的阶梯残破不堪,那块砸下来的大石头已经移走了,但是大多数战斗的痕迹还在。地上到处是强力灵能和魔法轰击后留下的深深印痕。
金库的大门没有留下任何伤痕,它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能够抵抗大部分攻击。到这里,脸舞者心底嘲笑,这种门有什么用?就算它再坚不可摧,它所依靠的墙体就是普通石墙罢了,大不了把整面墙都拆了,一样能侵入到金库内部。
海蒂彻把一只手放在门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惊讶的抽回手来。
脸舞者能靠声波感知一些固体结构的信息,原理和地球上的金属探伤以及地震测绘差不多。通过这项能力,海蒂彻惊讶的发现,这金库也太大了点,从大门往后延伸出去上千腕尺,感觉不到尽头。
似乎,这就不是个金库,而是一条通道,一条秘密通道。
脸舞者不打算直接侵入这里,她了四周,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准备原路返回。
“啊,原来你在这里。”可惜事与愿违,脸舞者就在回到自己房间的路上,竟然遇到了科温王子。王子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没有脚步声,就这么直接现身了,还叫住了海蒂彻。
幸运的是,科温好像没有认出眼前这个人是伪装的。王子毕竟不会读心,而脸舞者的变装实在太过完美。
为什么科温以王子之尊,会找一个普通仆役说话?海蒂彻感到奇怪。难道这个仆人暗中还有其他职责,甚至是王子的心腹?
“是的,殿下。”脸舞者惟妙惟肖的模仿了那个仆人的口音,果然,科温没有起疑心。
“快点,米尔扎,”王子说道。“那两个提尔人都不在。我们正好去检查一下我的秘密基地怎么样了。我总担心,我哥哥不会策划了一次攻击就放弃了,他是个死缠烂打,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男人。”
说完,王子领着海蒂彻,快步走动。他走的方向,正是他所谓的金库所在地。
竞技场中,战斗尘埃落定。
穆哈迪擦擦嘴角的鲜血,着对手的尸体。
络腮胡子的真本领意外的出色,如果不是穆哈迪银刃有种种奇怪的能力话,那么要取胜,肯定还要大费一番周折。
这把银刃,是穆哈迪从星界的吉斯洋基人手里抢来的。吉斯洋基人的灵能水平,穆哈迪觉得也就平平,他们的武器却格外的克制灵能者。穆哈迪猜想,这可能说明他们常常要和心灵术士之流的敌人作战。不过星界里有什么心灵术士社群,他的魔法知识有限,就不太清楚了。
优素福·加齐的本体已死,他就算用灵能茧还是克隆术一类的异能复活,怕也要很久以后了。自高自大,自寻死路,穆哈迪评价他。
战斗虽然结束了,但是穆哈迪没有离开灵能者学院。因为刚才对手无意间的一句话,启发了他的思维。
七百年的岁月里,你不是第一个倒在这里的人。这句话提醒了穆哈迪,既然灵能者学院是傀儡师创办的,那么他肯定七百年前生活在这里。自己用时间印记异能这片土地的过去,说不定就能发现傀儡师当年的情形,有助于自己解开谜团。
于是心灵术士在这里展现时间印记异能,窥测久远的过去。
穆哈迪闭上眼睛,离开身体,融入这片大地。融入时间之河,他想,化身为超越时间的存在。陡然间,他到四周的一切,听到八方的声响。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即观察的一清二楚,却又好像置身其外。有如坐在车里,通过车窗观察外边风景一样。
然后他的视力就突破了时间的屏障,到了过去。
三名心灵术士的影像出现在他面前,一高二矮,一胖二瘦,三人互相攻击,直到只有一个人剩下,在血泊之中哈哈大笑。穆哈迪认出来这是年轻时的灵能学院院长。
来这是过去学院里训练学徒时的场景,穆哈迪想,然后三个心灵术士的影像像朝阳下的晨雾一般消融,换成一堆人忙忙碌碌,拖着大石头劳累的情景。
这是古代人在建设拉姆灵能学院,穆哈迪推测,就快要到我寻找的年代了。
然而接下来,穆哈迪发现,自己很难再到更久远的情形了,似乎既是因为自己实力不足,也是因为这里存在什么障碍,有意阻挠灵能的窥探。
但心灵术士怎么能放弃?这是最好的探查傀儡师秘密的机会了,除了灵能学院这里,穆哈迪想到的唯一一个大心灵术士肯定出没过的地方就是巫王的宫殿。但是巫王肯定不会同意让他去窥探自己宫廷里的秘密,何况阿贝尔拉赤莉可是个女巫王。
那种感觉,就好象有道无形的膜,在阻止着他继续探索。
穆哈迪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失败。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那层隔膜突然消失。古代的影像再一次出现。
他到争执的人群,死去的尸体,天上的暗日。
影像越闪越快,让心灵术士感到晕眩迷惑。他没有再到被师父训练的灵能学徒,也没有再到学院建设时的情景。高大的房屋变成简陋的地基,地基变成深坑,深坑消弭无痕。
最后,这片土地变成了空地,上百个破烂的帐篷散布在空地上。无数饥荒的难民就居住在这些帐篷中。
没来由的,穆哈迪知道这就是七百年前这里的场景了,不过傀儡师当年真的出现在这里过么?会不会他的推测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些可怜而卑微的人们起来衣衫褴褛,肮脏不堪。他们神色灰白,皮肤干枯开裂,瘦弱的让关节处的骨节凸显出来。他们眼睛里似乎没有希望,只有麻木和苦难。穆哈迪仔细打量这些幻象中的人,他发现其中有些难民在便血,苍蝇落在他们身上,赶都赶不走。
瘟疫的迹象到处都是,这些人在等死。
很明显,大约七百年前,拉姆城里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和瘟疫,这些人应该是染上了致命的疾病,所以被巫王隔离在这里,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原来灵能者学院的院址这里以前是难民的聚集地,穆哈迪想,那为什么傀儡师会选择在这里建造他的学院?
他接着下去,食腐鸟在空中盘旋,随时准备享用倒下的人。幸存者们太虚弱了,没法驱赶走这些可鄙的扁毛畜生,只能眼睁睁的着自己的丈夫或者妻子,父母或者孩子沦为它们的食物。食腐鸟会先啄出死人的眼睛,然后撕开皮肤,埋头大啖尸体的内脏。
禽兽享用人类的肉,这里就是这么一幅末日景象。
他到难民们忍饥挨饿,吃壁虎,吃羌螂,啃皮革。一张马皮就是一顿大餐。一些男男女女暗中聚集在一起抽签,抽到白石头的就得献出自己的肉。
少女的贞操此时只能换半块又黑又夹了沙子的面包,有些丈夫被迫让自己的妻子与他人苟且,换得孩子的食物。有时候,人甚至被迫咀嚼自己的至亲。
然而即使最黑暗的夜,也有一线光明。
穆哈迪的视线已经不受时间局限,他到一天天过去,难民们聚到一起互相安慰。“‘那个人’会回来的,”他们对彼此说。“‘那个人’不会抛下我们。”
每一天都有人倒下,但是每一天剩下的人都以此砥砺对方。终于有一天,一片绝望之中,难民们却突然聚集起来,好像受到什么人的召唤一样。
一个皮肤满是裂纹,白头发,眼角布满鱼尾纹的老人把难民们召唤到一起。他用饱经风霜的语气对难民们说,“我们的希望没有死,而且回到了我们中间。‘那个人’会救助你们!”
他的话在难民中荡起涟漪。“你说谎!”有人出声,有气无力的反驳。“我亲眼见‘那个人’被圣堂武士们钉死了!”
满面沧桑的老人用沉默的注视回应那个人的质疑,在那双苍老眼睛的注视下,质疑者们退让并感到羞愧了。直到所有人都闭上嘴,他才再次开口。“那个人真的回来了。随我来吧,你们怀疑被钉死的人就在我的帐篷里,而且会喂饱你们所有人。”
“这不可能!”
“如果你们相信,这就可能!”老人斩钉截铁的说。
难民们被这一宣言震惊了,纷纷努力支起身子,缓慢聚集到老人的帐篷边上。他们人数众多,至少有四五千之众。
老人告诉难民们,那个人就在他的帐篷里,愿意喂饱大家并且治好他们的病。他先进到帐篷里,待了一段时间聆听那个人的话,然后又走出来面对难民,要他们把身上剩下的食物都交出来。
有些人因此产生了怀疑,他们说老人是个骗子,想夺走他们仅剩的食物。如果他不是骗子,为什么‘那个人’不亲自出来,却要他来传话?有些人选择了信任,但是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漠然旁观,既不拿出自己仅剩的口粮,也不离开。
最后,老人只从难民那里收集到了五块又小又硬的面包以及两串干瘪的烤蜥蜴,他说,“那个人”吩咐了,这些会喂饱你们全部人。
一共五块面包,两串烤蜥蜴,怎么能喂饱四五千人?穆哈迪继续下去,他到了令人惊异的场景。
老人让难民们排成一排排领取食物,他给每个人足够吃饱的分量,但是那五块面包,两串烤蜥蜴却怎么也分不完。每个难民都领到了食物,多少天以来,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满足,感受到了希望。
那些曾经怀疑那个人的难民都羞愧的低下头,老人说,吧,那个人是不会欺骗我们的,那个人会拯救我们全部。刚才的事,是那个人在考验你们的忠诚。忠诚的和动摇的,必须分开,如此才能让配得拯救的人获得拯救。
到这里,穆哈迪震撼难言。
用灵能凭空变出东西,倒不算稀奇。让他震撼的是这一幕其中的宿命意味。五块面包,两串蜥蜴。不,这不可能。七百年后的心灵术士下意识的念叨。五块面包,两串蜥蜴。这只可能是巧合,绝对的巧合,它不能说明任何意义。
然而心底,又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反驳他。五块面包,两串蜥蜴的故事,差不多七百年的时间间隔。一切真的都是巧合么?记住,万事万物,都脱不出真神的安排。一切事情,背后都必有深意。你不能拒绝走上自己命定的道路。
穆哈迪心下纷乱如麻,只能勉强压制,继续观七百年前的旧事。
老头话音刚落,帐篷的帘子被从里面掀开了,“那个人”从帐篷里走了出来。黑色的波卡罩袍,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双锐利的眼睛。
难民们好像面对国王一样,纷纷跪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有些人脸上落下了激动的泪水,而阿塔斯人不常流泪。
穆哈迪心中又是一惊,因为对方走出帐篷时,视线若有意若无意的往自己的方向一,好像两者间七百年的岁月完全不是阻隔一样。
他不可能到我,穆哈迪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只是我用时间印记异能造出来的幻象,幻象不可能到我。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到了我被圣堂武士们钉死的场景。”‘那个人’说。“那不是真的,我用异能骗过了那些行刑者,让那个背叛我的叛徒上了木头架。”
“我回到你们中间,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的着你们受苦。”‘那个人’这么说道。“为了你们,我会面见巫王。这很危险,我知道。但如果我能说服她,也许有办法驱散你们所有人身上感染的瘟疫。你们都能得救。”
“你们愿意相信我吗?!”‘那个人’问。
“愿意。”难民们喊道,参差不齐。
“你们愿意拯救自己吗。”‘那个人’又问。
“愿意!”“我们愿意!”难民们又喊,声音响亮了许多。
“你们愿意拯救自己的挚爱,让妻子不必受辱,丈夫无需送命,孩子无虞饥荒吗?!”‘那个人’用最饱满的声音发问。
“愿意!”难民们出声。“愿意!”他们发自灵魂的呐喊。“我们愿愿愿愿意意意意!!”他们的声音连绵成一片,经久不衰。
‘那个人’摘下了自己罩袍的头巾部分,露出自己的脸来。“那我会为你们赢来这一切!”
这就是傀儡师了,穆哈迪想,这就是傀儡师真正的,最初的身体。
鹅蛋形的脸庞,乌黑油亮的卷发,坚挺的鼻子和白皙的皮肤。她的眼睛是碧蓝色的,几丝卷发落下来挡住她的额头。她给人一种坚定不移,不会轻易妥协的感觉。
傀儡师是个女人,一个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