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谄媚贪婪小心推销的模样刺痛甘棠的眼,她心痛窒息,呼吸困难,为这身为人母却麻木漠然的表情。
甘棠腾出一只手,四处摸了摸,这才发现她出来的急,压根没带朋贝,抽了头上的骨簪递给那妇人,将哭泣不止的孩子接过来了。
妇人大喜过望,拿个破布把骨簪包了个严严实实,生怕甘棠反悔一般,跪拜了两下就快步跑了,不一会儿就没踪没影了。
另两个有样学样,把孩子往鲜嫩可口的面上夸,夸得甘棠胃里翻江倒海,如此甘棠剥了外袍,脱了一双鞋,将另外两个孩子换下来了。
殷受在旁边看得张大了嘴巴,看她抱着孩子神色灰败双眼红肿,只觉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了,他便是发梦也梦不到这样的情形。
甘棠心里凄惶,两个小孩初生的小猫一样,又瘦又小,哭起来也气若游丝,大一些那个缩着肩膀怯怯看着她,即惶恐又害怕,像她是要吃人的野兽一般。
甘棠将手里的婴儿塞了一个给殷受,声音嘶哑,“抱着,得快些回去。”两个小的身上连块破布都没有,蕉叶冰凉凉的,如何能御寒,现在还活着就是个奇迹。
殷受被塞了个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接住了,心里一千头牛哗啦啦跑来跑去,弄出的响动让他面色扭曲,这冲击也大,导致他将先前受到的无妄之灾完全抛到了脑后,见甘棠自顾自将那不住发抖的小童抱上了马,忍无可忍问,“你干什么?”
甘棠浑浑噩噩,解了中衣将个婴孩裹了起来,小孩许是感觉有些暖,竟是慢慢停了哭声,小手揪着甘棠的发丝,咿咿呀呀的哼哼了起来。
甘棠一笑,眼泪模糊了眼睛,忙抹干净了,心说这真他妈是个操蛋的世界……
殷受觉得甘棠大概已经疯了。
没想到大殷圣巫女私底下是这么个不正常的怪物,想想她平日伪装得多像,一个能力出众生而不凡的圣巫女,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跟疯子是没法说话的,他再说什么话,指不定又要惹来她一通疯骂,殷受决定先忍耐忍耐,见她衣衫单薄又赤着脚,单手解了风袍给她披上,把人连带孩子抱上了马。
甘棠用殷受的风袍包好小孩背起来,再让小萝卜头坐好,她现在就想回去,至于回去干什么,回哪里去,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也想不出。
甘棠前胸后背挂着一个,再前头还坐了个小的,偏生弱夫甘棠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比最前头那小娃也大不了多少,这情形看起来就蠢透了,殷受看着手里的人牲,不知道为何他要陪她做这样的蠢事,他早先便说过要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不曾想多此一举还惹出这么多蠢事来。
殷受上了马,单手扯着缰绳御马前行。
跑马肯定是不成了,殷受想快些回去都不成,沿途便收到了不少奇异的目光,偏生前头甘棠跟瞧不见似的精神萎靡,殷受心里亦有些烦乱,一路上两人便没什么话说,只伴着一路婴孩的啼哭声,一摇三晃的磨到了竹邑。
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全了,大家各自待在各自的院落里,两人回来也没遇上什么人,仆从说甘阳刚出去寻她还没回来。
甘棠使唤人去给甘阳报信,倒是很庆幸没有直接对上甘阳,她双手红肿,水泡破了看起来有些吓人,甘阳看见她这样子,定要挂心,待她先处理下伤口,看起来不那么渗人再见不迟。
甘棠将小婴儿交给她的仆女女奚和妇青,先配了药,给烫伤的小宝宝抹过,给他们检查了身体,没什么大碍后交代了女奚几句,精疲力尽地回了卧房。
甘棠一进去便瘫软在了床榻上,她也没点火盆,就这么失神的看着茅屋顶,不敢闭眼,也睡不着。
甘棠吸了吸鼻子,爬起来给自己的手上药,上完药就又趴了回去,外头甘阳来叩门,甘棠没应,院门口女奚禀告说圣巫女累了,一回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甘阳吩咐了句小心照看着,便出去了。
女奚也去歇息后,整个院子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了。
今日看见的画面跟刻在眼睛里一样,清晰无比,甘棠脑袋空空的,任由那画面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播,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
殷受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甘棠的事当真让他伤透了脑筋,回来后用饭沐浴都不省心,脑子里都是她疯疯癫癫的模样,不得安生。
殷受在床榻上翻了几个来回,猛地坐了起来,拿着刀匕去外头偏僻点的街边逛了两圈,捡到具新鲜的尸体,削了个头盖骨来剃干净,带着去寻甘棠了。
院子里没人,殷受偷摸了进去,听呼吸便知甘棠压根没睡,走上前床榻上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和以往睡梦中也十分警醒的甘棠完全是两个样了。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她脸上,死白死白的。
殷受脱鞋上了床榻,推了推甘棠,轻声问,“还活着么?”
甘棠开口问,“你为什么要带我去看那些……”
甘棠声音嘶哑,殷受开口道,“我知道你没法献祭,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猎场上威武英勇的模样,你的聪明才智都用去什么地方了,偏偏在这些事上想不开。”
甘棠摇摇头,这件事是说不通的,正如他们理解不了她一样,她也理解不来他们。
殷受头疼,这样的事就需一做做到底,她一直不长进,便是因为甘阳太过心软了,不逼一逼,她永远迈不出这一步。
殷受把头盖骨塞到甘棠怀里,压住她不给她动,强硬道,“抱着睡,睡一觉起来也就没什么了!”
头盖骨哪里能吓到甘棠,她只是被血腥味恶心得趴在床榻边吐了好半天,手臂僵硬得动弹不得,甘棠也不与殷受解释说话,翻了个身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甘棠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如此往复,直到天亮也没睡着,殷受跟着一夜没合眼,清晨起来眼下青黑了两团。
殷受阴沉着脸走了,留下个新鲜出炉的头盖骨,权当没来过。
殷受满脸都是她朽木不可雕也的怒意,甘棠没半点反应,外头女奚过来说竹侯单独给她办了接风宴,她也摆摆手给推了。
女奚就笑了起来,圆溜的眼睛里满是兴奋,脆生生道“午间圣巫女在竹邑的消息传开后,驿馆外头就被围起来了,一圈又一圈,上万人都是来朝见您的,圣巫女不去看看么,婢子看他们高兴激动得很,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周围还摆满了瓜果食物,都是献上来给你的,还有其它邑的民众陆陆续续赶过来,封地的子民真是很喜欢您。”
天下的子民都喜欢圣巫女,就像武斗那日她小露一手,他们便欢欣鼓舞给她唱颂歌一样,她亲自跟来竹方,随军攻打己方,和她亲自来保护自己的子民是一个道理。
她来,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他们便会觉得他们受神明保佑,神明没有抛弃他们。
女奚说得兴高采烈,甘棠却觉得越发喘不过气来,商王来请她,甘棠去的时候商王心情不错,说因为她来的缘故,士气大增,今日便派王师攻打己邑,动身的时辰昨日贞人都已经占卜好了。
甘棠没发表意见,只出来去寻了甘阳。
她这十年靠观察和记录分开了二十四节气,加上她上辈子所学各类格式庞杂艰涩的知识,现在能理解一些先辈们预测降雨的征兆,近来三五天的天气,她预测十次大概有七次能准,但因为不是全准,所以甘棠基本不占卜天气,外人也不知她有这个能力了。
只这次是要打仗,干系重大,甘阳身为多射卫,手底下有一小队人马,也是要上场的,甘棠私底下与他说了,第三日会下雨,让他视情况而定,提前有个预警。
甘阳明白她的意思,安抚道,“我师兵多,己方内里饿殍满地,自顾不暇,竹侯派人去探查,来报说己方已自己先乱了阵脚,此一战,殷商必赢。”
商王行事素来谨慎小心,不赢便不会轻易出兵,甘棠心里的担心去了不少,将甘阳送出郊野,说等着他得胜归来。
殷受身着铠甲头盔,骑着高头大马自后头赶上来,认出甘棠,起先没理会她,出去两步又勒马折回来,低声道,“你还是想办法快些让自己正常起来,那日那点阵仗你受不住,后头还有得你受的,你大兄能找人替你祭祀,但也替不了你的眼睛,你光是看一看就受不了了,到时候要如何?”
殷受看着脸色苍白的甘棠,明白她压根改不了,心说她实在太弱,是真的弱,从里到外都弱透了!
殷受原先心里头那点不甘忽然便烟消云散了,定定看了甘棠一会儿,怅然若失道,“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小棠梨,珍重。”
这听起来像是要割袍断义似的,果然是小孩子脾气,甘棠想笑又笑不出来,便点点头道,“我算不太准,后日下午有七成会下雨,当心些。”
她真是即可怜又可笑。
殷受摇摇头,将这些无谓的事情赶出脑海,跃马扬鞭,追着王师去了。
甘棠一个人回了竹邑,在府里呆坐了半响,自己牵了闪电,背着弓箭出了郊野四处乱逛,遇到村落前她总是望而怯步,想转身就跑,但她也一步步走进去了。
三两天的工夫,总共二十一个村落,无一例外都有人吃人的情形,吃得多和吃得少罢了。
离繁华的竹邑越远的村落,就越是贫穷。
土地贫瘠,耕地荒芜,干旱水涝,外族入侵劫掠,好长时间没有一个太平年。
人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许多连房屋洞穴都住不起,风餐露宿,和野人相比都没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