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便都退了出去,只有杨山松留在屋子里头。
“山松。”杨肥低声道。
杨山松低下头来,将头贴近杨肥的嘴巴。
“为父失陷亲藩,罪责难逃。而且……更重要的是,朝廷最后的一点积累,也被为父消耗殆尽……这次襄阳失陷的事情传到朝廷,只怕……十数日之内……便有缇骑……”杨肥气力不足,说上这短短的两句话,中间便要停下来好几次。
“父亲大人……”杨山松跪倒在床前,泣不成声,“父亲大人一心为国,若不是那些封疆大吏、方面镇帅,不但不听调遣,反而处处掣肘,张贼本来就应该已经在夔渝之间被我军围歼了。只恨那些……”
杨肥摇了摇头道:“你去帮我拟一份……一份奏疏,一则为襄阳之事请罪,二则,也当是我有几句遗言禀告皇上……”
“大人身体虽有小恙,但只要吃上几服药便可痊愈,怎能……”听到“遗言”二字,杨山松顿时落下泪来。
杨肥却不理他,只是继续说:“请罪之辞,你和万先生一起斟酌……至于遗言,我朝国力,已经不足以同时应对关外的鞑子和关内的流寇,必须有所取舍。左梁宇、贺大龙二人,拥兵自重,不听调遣,也是败因。然左梁宇兵多势大,不可严处,不可急谋,否则恐有变故。朝廷可先处置贺大龙,以震慑他人。如今流寇,有黄自得、张炳忠、罗孟德、以及回革五营。这当中黄自得最为危险,今次大计,从根本上来说,便是坏在他的手中。其余若张罗回革,皆不脱流寇本性,今后朝廷,若要剿匪,当以黄自得为第一目标。我死之后,朝中能用兵的,唯有洪演、孙白孤、傅元宪而已。洪督师镇守辽东,不可轻动,孙傅二人,因事获罪,但其人有才,皇上当使其才。赖天之幸,宗庙之灵,国事或可挽回。”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杨肥自己也疲惫不堪,便停下来喘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儿子道:“我死之后,你就回家乡去,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天下不太平,便不要出来……”
杨山松泪流满面。
“好了,就是这些。你都记住了吧?”杨肥道。
“父亲大人,儿子都记住了。父亲大人,您不用太担心,事情未必就……行辕现在有两位高明医生,且幕僚与门客中也颇有精通医道的人,今晚请几位进来会诊,不过一两剂药就好了。”杨山松又道。
杨肥看了儿子一眼,又咳嗽了两声,然后道:“你先出去,和万先生一起把奏疏草拟出来。我要再睡一下。等写好了,就拿给我看看。”
杨山松听了,便又跪下磕了个头,道:“父亲大人好好休息。”便转身出去了。
看着儿子出去了,杨肥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古人云:‘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我杨肥又怎么能落到那‘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的境地,上辱祖先,下累妻子?吃药?是该吃药了。”
一边这样说,杨肥一边抖抖地将手伸入自己的怀中,将那个放在贴身的衣兜里的小瓶子摸了出来。
……
杨山松出了门,找到万元吉,将杨肥的意思和他讲了讲,万元吉便劝他不要太担心。
“圣上对使相大人还是信赖的,事情不至于此。不过一份请罪的奏疏的确是不可少的。要论文笔,使相幕下,最强的还是胡先生,他落笔千言,倚马可待。我们不如去把胡先生找来,由他来主笔,我们二人在一边斟酌。”
两人又一起找来了幕僚胡元谋,将事情说了,胡元谋便开始起草文稿。文稿才刚刚写了一半,忽听小院中有慌乱的脚步声跑来,边跑边叫,声音异乎寻常:
“大公子!大公子!……”
杨山松和万元吉同时向院中惊问:“何事?何事惊慌?”
侍候杨肥的家奴跑进来,跪到地上,禀报杨嗣昌已经死了。万元吉和杨山松不暇细问,一起奔往杨肥住的地方。胡元谋赶快去叫醒使相的几位亲信幕僚,跟着前去。
杨山松跪在父亲的床前放声痛哭,不断用头碰击大床。万元吉的心中虽然十分悲痛,流着眼泪,却没有慌乱失措。他看见杨肥的嘴角和鼻孔都有血迹,指甲发青,被、褥零乱,头发和枕头也略有些乱,断定他是服毒而死,死前曾很痛苦,可能吃的是砒.霜。他命奴仆赶快将使相嘴角和鼻孔的血迹揩净,被、褥和枕整好,向周围人们嘱咐:“只云使相大人积劳成疾,一夕病故,不要说是自尽。”又对服侍杨肥的奴仆严厉吩咐,不许乱说。然后,他对杨山松说道:
“大公子,此刻不是你哭的时候,我们要赶快商量如何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