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华捧了一只螺钿的黑漆盒子过来,在梁玉面前盈盈一拜:“三姨,金钱装好了。”梁玉也不打开看,顺手拿了:“还挺沉,有劳,多谢。”又拿了梁玉拔下来的金簪还她。梁玉笑道:“你留着吧,拿下来的东西,还有往回搂的么?”
君华收了簪子,道:“当不得三姨谢。奴婢送诸位出去。”引着一行人出了延嘉殿,到宫门口与梁满仓会合。
梁满仓等人身上带着酒气,神色倒还可以,显见没有在至尊父子面前丢脸。因喝了酒,梁满仓就不骑马,而是上了南氏的车。宋奇骑马随在车边:“我送诸位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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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吕、黄二人已带了未能入宫的小孩子等候着了。宋奇看人都回来了,一拱手:“梁翁,好生歇息,明日下官再来。”梁满仓连声说:“亏得有你亏得有你。”萧司空当然是个大官儿,梁满仓也不是个笨蛋,两次“教导”的人能干不能干,效果如何,他看在眼里,今天还得了皇帝夸赞几声,所以对宋奇格外的亲热。
梁玉说一声:“且留步。”打开螺钿的匣子,里面满满一匣的金钱。梁玉就手抓了一把出来,将匣子给了宋奇:“想来宋郎是不缺的,不过是今天赢的彩头,讨个吉利。我也得留点吉利,不能都给你,就这些。”
宋奇作出点惊讶的样子来:“三姨,宋奇还真没有这个!”
吕娘子上来给梁玉解释了一下,这金钱是宫里铸来玩乐用的,就不是流通的,它们最出名的用场,是年节等等的时候,帝后在台上往下抛洒,须得官做到一定的品级才得有幸在台上拣。宋奇现在的品级,拣钱都不够。
梁玉笑道:“那就更得送了,再晚就不用我送了。宋郎,朱紫之贵。”
宋奇这是郎官,其实是个员外郎,从六品,还穿着青衫呢。能穿朱、紫二色,才是高官,才能拣钱。真是个好彩头!宋奇心里未尝不是以此为目标,也认为自己的才干是配得上这个品级的,但是得人肯定,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如果肯定他的人还是一个聪明人,那就更让人开怀了。
宋奇也从匣子里抓了把金钱出来袖了:“谢三姨。这些足够啦。三姨,下官明日还来,还有事要说。今日有酒了,容下官回去仔细想想。”梁玉将手里的钱往匣里一扔:“成,我等着。”
梁满仓被金光招了来,尖起耳朵听了,在金钱与宋奇之间,还是选了宋奇:“宋郎,要不在家里歇一晚?有酒了,路不好走。”
“风一吹就醒酒啦,梁翁,明天一早我准到。”
送走宋奇,梁府大门一关。梁满仓将人往厅上一招,不用他说话,黄娘子先说了:“今日他们功课都照旧,奴做主,给小郎君们也一道念了念诗。天也晚了,奴也该回家了。”学生要进宫,黄娘子今天本来有假的,发现梁家大人都进宫了,还有几个毛孩子,便主动承担了照看的任务。
梁满仓忒满意,道:“路上小心。”
梁玉又捏了几枚金钱给黄娘子:“带给孩子们玩吧。”不等黄娘子推辞,已塞到了她的手里。接着,每个晚辈都分到了一枚,又塞给没成家的哥哥几枚,剩下的连着匣子塞给吕娘子,然后才看梁满仓,等他说话。
梁满仓清清嗓子,道:“都说说,今天咋样?”
两边经历对了一遍,不外是见到了什么什么样的人,有什么什么样的事。吕娘子站梁玉身后,默默听着。梁满仓他们由宋奇陪着去东宫领宴,招待他们的是太子司直萧度,也是认识的人。吃到后半场,皇帝父子来了,还说了几句话。延嘉殿那里呢,南氏说,吃饭,听歌看舞还做游戏,梁玉赢了不少钱,然后皇帝跟太子还下棋了,还带一道带太子他侄女玩了。
两下都说完了,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梁满仓道:“都听我说!这个宋郎君比先前那些个都顶事儿!明天他要再来,都得更客气才行!”
南氏又说:“三娘今天就带这些钱出来,把大头赏了,是给婕妤做脸,都不许说闲话。咱家啥都是婕妤挣来的,给她做脸是应该的。”
这才放众人回房换衣服,回来吃晚饭。
吕娘子与梁玉回房,看她拆了头发洗了脸。隔着架屏风,看着里面影影绰绰的,抱着胳膊笑道:“我看必不是令堂说的那样,是也不是?”
梁玉冒出个头来:“杀机四伏呢。”脑袋缩了回去,套了件衣服又跑了出来:“徐国夫人跟叫人换了魂儿似的,可好相处。贤妃跟叫人踩了尾巴似的,就想下套,可惜被大长公主堵回去了,她憋了一整天。还有淑妃,真是个人物。”
头梳好,吕娘子也听完了梁玉本人的叙述,笑道:“才说荐人要谨慎,三娘先推出一位郡主。是我低估了三娘。”
“这个不算的,我要试探,也不拿她试。就是看三郎可怜,那么想哥哥。阿鸾也可怜,打小没了爹。巧了,就推一把,又不费我什么事儿。还能叫她们别盯着我,多划算呐?”
吕娘子但笑不语,心道,有些人就是天授。低声道:“宋郎君是否有朱紫之贵不好说,确有朱紫之才,要是能与他结交就好了,我看他对三娘也是另眼相看的。不过呢,这些做官儿的人,你与他们没有利益勾连,恐怕也就是个面子情,别太信他们的保证。只有斩不断的利益,没有斩不断的情份。一荣俱荣未必可靠,一损俱损的才是死党。”
梁玉道:“就是那句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
“也可以这么讲。那是《战国策》里的话,”吕娘子想了一下说,“三娘,咱们不必太急。宋郎君一时半会且不走,府上有什么事,会有他提醒的。该着急的,是皇后和贤妃。她们会有动作的,不必担心婕妤,她现在是最安全的。徐国夫人的改变,一定是有人干预了,能干预徐国夫人的人,至少能让她再忍一阵,也会让她更忌惮府上。凌贤妃是最急的,一旦山陵崩,她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她的贤惠在婕妤身上快要装不下去了。三娘有门籍,时常进宫看看吧。”
“多久一次合适?”
“十天半月就够了。想起来抬脚就去的,那是徐国夫人。时日长了小娘子就知道了,宫禁森严不假,但是只要圣人发话了,就算是住进去陪着后妃,也不是没有先例。不过小娘子不能被困在宫墙里面。”
“明白了。”
两人又将今天的事情分析一回,都得出一个结论——皇帝对梁婕妤是真没什么感情,但是他现在会培养太子。吕娘子道:“太子不妨与淑妃走得再亲一些,圣人会喜欢一个对自己亲人宽容的儿子的。太子是个宽厚的人啊!这世间,人在人情在,人一旦不在了,还能念着旧情的人就格外珍贵。”
说着,嗤笑了一声,道:“他那样的老男人,心疼小媳妇心疼小儿子,就怕谁对他们不好。唉,《史记》还没讲到栗姬呢。明天就讲这一段,得吃饭啦。”
这顿饭梁玉吃得还挺顺心的。
金钱洒下去,人缘收回来。先前因为梁玉太凶略有微词的人,又觉得那个做学徒省几文钱给家里买糖的梁玉又回来了。感情一好,话也就多了起来,又说起了自己眼中的皇宫。梁家一众男丁在东宫也算吃了饭,也算吃了苦,梁九郎说得最形象:“在东宫那哪是吃饭?那他娘的是吃书啊!”
忒不幸,他们里面没有一个梁玉这样的人吸引火力,好叫别人喘口气。东宫官员何其风雅?为了做好陪客,也是拿出浑身的本事。这下梁家男丁更惨了——官话的音听懂了,话的内容还是鸭子听雷。两拨人冰炭不容,受刑一样的吃了一顿饭。梁满仓听儿子报怨,非常不满:“你们都是猪!也读书,咋就什么都听不懂哩?你咋不跟你妹学学?”
梁九郎唯在反抗读书上不怕死:“那你咋不把我脑子生得跟妹一样呢?怪我咯?”
梁满仓抄起筷子就镖了过去:“你他娘的……”
南氏慢腾腾地说:“他娘怎么你了?”
轰!全家都绷不住,一起笑了。梁满仓也气不起来了,笑骂:“你这小王八蛋,给你老子等着,明天宋郎君来了,我头一件就请他把先生给我请了来!大竹板子我给先生备好了!再制不了你叫你妹拿菜刀来!!”
梁玉听梁满仓提起菜刀,心道,你还有脸说?小先生给我的刀你还收了呢!你等着,先前忙没来得及,这两天不把刀弄回来我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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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奇早起往礼部点了个卯,再回到梁府,就看到梁府又是一派和谐了。他见梁满仓,先不说事,而是让梁满仓把梁玉也一块儿叫来:“这件事情,顶好叫三姨也知道,免得下官再说一遍。”
梁满仓如今对他言听计从,派人去找梁玉,梁玉正等着宋奇来呢,与吕娘子二人相偕而来。见到梁玉,宋奇先瞄一眼吕娘子,再说话:“梁翁、三姨,长话短说。今日下官原本打算提醒梁翁,经过昨天婕妤的事情,除非圣人发话,否则再没有人能拦得住趋炎附势之人登府上的门了,府上准备好了吗?”
梁满仓眨了眨眼:“啥?”他以为,一个外来户,还是个不大叫人看得起的土包子,到了京城就得苟着,哪会有人来上门呢?
宋奇低声道:“这里面有无数的圈套陷阱,梁翁不可不防。趋炎附势尚不可怕,可怕的是当面巴结,背后出卖。”
梁满仓吸了一口凉气:“这些人心眼儿咋这么多呢?我当这些歪坏点子只有咱们穷得吃不上饭,为一口食能杀人的人才会想呢。”
宋奇道:“不过是些套路,梁翁,头一样,你得立个规矩,不能什么人的钱都收,也不能给多少就收多少……”他又说了许多注意事项,并且保证会帮忙多盯两天。然后,又看了梁玉一眼。
梁玉正琢磨着刀的事儿,与宋奇对上眼,问道:“宋郎君?”
宋奇道:“三姨可知,今天早朝上,有人向圣人进谏,也算是谏太子。对,这不算什么,进谏的多了。可是太子,生气了。”
梁玉对眼前朝局还啥都不知道,吕娘子的本事里没有灌顶大法这一招,她连官制都还没弄明白。但是太子这个人,她自认还是知道一点的。桓嶷那个人,三针扎不出一个响儿来,有事就憋在心里,他会生气?生气也不叫你看出来,因为他平常就是一张生气脸。
梁玉问道:“为的什么事?”
“丰乐郡主。”
阿鸾封的就是丰乐郡主,为了她的事,梁玉就不担心了。还饶有兴趣的问:“你怎么看出他生气来的?”
宋奇无奈地抹了一把脸:“什么事都瞒不过三姨,太子他,说话了。”
“我姐说他周岁就会说话了。”
“把谏官给骂了。”
“emmmm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