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傅北辰终于留在园园家吃了晚饭。离开的时候,园园送他。傅北辰的车子停在太平桥边的一棵槐树下。树很大,不知道已经长了多久,那满树的绿荫遮盖了天边的霞光。
暮色中,来往行人寥寥无几。
“园园,你不问我,为何我看到石碑上的文字会那么情难自禁?”
园园思索了一下,“那个故事……让你感同身受吗?”
傅北辰看着不明灯火里的人,轻而悠缓地说道:“园园,如果我说,我是傅元铮,你信吗?”
园园瞠目结舌,因为实在惊讶,难以想象。好一会儿之后,她方点了头。随后,她突然想到第一次他吻她时呢喃出的名字,“那我是……宛玉吗,抑或是,我像宛玉?”
“我爱的是你。”他伸手将她轻轻拥住。
园园笑了,侧脸枕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问:“北辰,我想再去看看那个石碑。你可以陪我去吗?”
傅北辰低头,凑近她的发间,轻轻落下一吻,回了声:“好。”
这个时间,寺内很安静。文物局的人都已走了,和尚们正在大殿里做晚课。诵经声阵阵入耳,如山之群峦,峰回路转,连绵不绝。
走近石碑的时候,园园感觉到牵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地紧了紧。
她抬眼看他,说:“刚才我想了一路,就算你拥有傅元铮的记忆,但你已经不是他了。那个亏欠了宛玉的傅元铮,无论怎样用一世又一世的寂寞和孤单去寻求救赎,当初的那个宛玉都回不来了。即使最后功德圆满,也再不是最初的那两个人。之前我问你,我是不是宛玉,无论你说是或者不是,我都不会开心。还好,你给了我最好的答案。”
傅北辰闻言,先是一愕,而后似有所悟地看着她。
园园看着他的样子,弯眼笑了笑,“走吧,就在前面了。”
傅北辰没有说话,但将她的手牵得更牢了些,一起往石碑发掘处走去。
就在两人走到伽蓝殿侧边时,园园头上的脚手架上蹿过一只黑猫,发出“哐啷”的一声。刹那间,傅北辰抱住她猛地一个转身!园园吓了一跳,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想要把他推开,但那一瞬间,傅北辰的身体紧紧包裹着她,双手护住她的头。
她听到了钢管重重落地的声音,而同时,身前的人仿佛受到了重击,向前踉跄一步,抱着她倒地滚到了一边。
“北辰?!”
傅北辰的双手松开了,慢慢地滑到了她的腰间。园园慌乱地挪开身体,坐起来看向傅北辰,只见他的头部不断流出鲜血,他却直直地看着她,轻声呢喃:“没事吧?”
“你……”园园的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看着不断流出的鲜血,她的一颗心几乎要停止跳动。她一只手颤抖地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慌乱地掏着口袋找手机。她不停地告诫自己,要镇定,要赶紧找在寺里的姜小齐过来急救。
“放心,我不会有事……你别哭……”傅北辰撑着眼皮,一直看着园园,声音却明显比之前虚弱了。
园园咬白了嘴唇,“嗯……”
姜小齐接到电话吓了一跳,赶忙带着寺里的急救箱奔了过来。
模模糊糊地看到姜小齐的身影,傅北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气息也变得更浅了,渐渐失去了意识。
在昏迷前,他脑中闪过了一句话,他分不清是来自前世还是这一世的记忆——
有生之年,为她豁出性命,承她所有灾祸。
一个火团正从高处落下。
“傅北辰,救我!”园园凄厉地喊着。
傅北辰很想冲过去,但浑身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绑住,每动一下都是彻骨裂心的痛。
完全,动不了。
眼看着那火团就要吞噬园园,他大惊失色,伸手往前一抓——
“北辰,你醒了!你醒了!”只听见有个声音既近又远地飘进了耳朵,
傅北辰皱了皱眉,感觉自己的手正被另一只有点凉意的手紧紧抓着。这种触感,很熟悉。
他动了动唇,想叫园园,却发不出声音。
又过了一天,他才彻底清醒。
“对不起,我不该拉你去看石碑。都是我不好。”园园一边垂眼削着苹果,一边无比自责。
“不,我要谢谢你,给我机会英雄救美。”傅北辰眼里带着安抚,扬起嘴角笑了笑。
“你还说!你吓死我了。”园园丝毫没有被他的玩笑逗乐,傅北辰昏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傅北辰一看她的表情,想伸手去安慰她,却不想扯动了吊针。
“哎呀,你别动!”园园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回身按住他,“好了,我没事,就是被你吓的。”园园勉强挤出笑容。
“这个笑不好看,再笑一个。”傅北辰心疼她的黑眼圈,知道她一定是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了。
“我可笑不出来,医生说你的额头会留疤。”园园知道他一直在逗她开心,可她还是无法笑出来。
“所以,我会变丑,然后你会嫌弃我……”傅专家露出一副“这可如何是好”的表情。
一片削好的苹果准确地塞进了他张开的嘴里。而他的舌头有意无意地轻扫过她的指尖,惹得园园一下子红了脸。
一片片地喂他吃完,她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两袋茶叶包,说:“我妈来看你,给你带了两包茶叶。是什么品种我不知道,你自己喝吧。”
傅北辰看了她一眼,眼睑微敛,嘴角含笑,“古代聘礼里有茶,因为茶树不能移植,否则就会枯死,所以送茶表示一辈子不转移,古文里叫作茶不移本。”
园园虽然没听过,但他的意思她还是明白了,脸不由得更红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应说:“嗯,那你就好好收下吧!等哪天,我去娶你。”
傅北辰在镇上的医院住了两天,之后转去菁海市的大医院又做了全面检查,除了之前诊断出的失血过多和轻微脑震荡,没有其他问题,园园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傅北辰没有住院的打算,当天就回了自己的住处。而傅北辰也没有告知傅教授他受伤的事情,以免老人家担心。
园园自然是请了假全程陪着他,而对于傅北辰如此“干净利落”的作风,其实是有些不满的。
“我没事了,真的。”走进医院的电梯里,傅北辰抬起紧握的那只纤手,吻了吻她的手心。这么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做这样柔情的动作,不免招来电梯里的许多目光。园园低头,轻声警告某人:“咳,你态度端正点。”
回答她的是,傅专家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这天上午,园园接到了一通电话,来自顾文麟的助理,说顾局让她传资料给园园。由此,园园拿到了很多关于玉溪镇这些古迹的一手研究资料。
园园想,这必然是傅北辰打的招呼。她想给他打电话,但想到他现在在上海出差忙碌,也就暂时不去打搅他了,想着等他回来再说吧。
上海浦东,玫瑰园公墓。
此刻的玫瑰园很安静,偶尔有风掠过,那呼呼的风声就格外清晰。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上,每个人的照片都是微笑的,仿佛无论一生顺遂还是坎坷,最后都归于一个美好的结局。
傅北辰独自站着,照片上的赵珏也正言笑晏晏地看着他。站了一会儿后,傅北辰放下手中的白菊。
“没想到你会来。”声音响起,是沈渝。
四目相望,傅北辰说:“我在上海出差,就来看看她。”
沈渝低沉而缓慢地说:“谢谢。今天是她生日。”
“嗯。”傅北辰还记得。
“我表姐从小就样样出色,我一直觉得,她是全世界最完美的人。小时候她教我画画,教我怎么快速解那些算术题。再大点的时候,她带我去买漂亮衣服,教我怎么打扮。她得了什么好东西,总会分我一半。她是老师口里最好的学生,是我姨父姨妈的骄傲。然而谁都没发现,她有那么严重的抑郁症,连我竟也……”说着,沈渝开始低声啜泣,虽然极力忍着,但双肩仍然禁不住地微微颤抖。傅北辰伸手过去,托住了她的肩膀。
沈渝又想到了那个博客,那里面呈现出来的赵珏,焦躁,偏执,厌世。
她有段时间寻求过心理干预,但没有成功。她确实喜欢傅北辰,但那种喜欢近乎扭曲,她将他们的合照放在皮夹里,幻想他是她的男友。但因为傅北辰待她虽一直客气,却从不为其所动,这加重了她的情绪化,最终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她却将那根稻草演化成了主因。
她想有人记得她。
“对不起。”傅北辰找不到更好的词。他无法回馈赵珏的感情,而那天,他也没能将她救下来。
沈渝知道他这句话并非说给她的,也便没有接口。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沈渝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渍,傅北辰也收回了扶着她的手。
沈渝顿时觉得肩上的温暖撤去,一阵寒意袭来。
“大师兄,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她上次问他还记得赵珏吗,这次,她想问问,他不动的心,为什么会为那个人而动了。
“你喜欢程园园哪里?”
傅北辰想了想,道:“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适合在一起的,也不少,但只有一个,能真正让你觉得,只有与那人相伴,这有生的岁月才不会孤单。”
这种话,真让人听着绝望。沈渝若有似无地苦笑了一下,“但我也知道,不是所有我想要的,都可以通过努力得到。大师兄,我已经申请到了公费去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的名额。如果申请通过,明年我就会去那边了。
“好,祝你顺利。”
“谢谢,也祝你们幸福。大师兄,你先走吧,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傅北辰点了头,道了别,便独自离开。
沈渝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垂下眼帘,浓黑的睫毛掩住了眸子。她本来只是个旁观者,可旁观久了,却也不知不觉地陷了进去,欣赏,佩服,继而心生爱慕,但她知道,那句话,她这辈子都不会对他说出口了。因为清楚不可能,她唯一可做的,大概就是保留住自己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