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宫的四楼有一个很大很安静的茶馆,环形平台,落地玻璃窗,向外看,能看见这一区郁郁葱葱的园林,绿意盎然的街景。广州这个城市最让人喜爱的就是这一点,阳光充沛,雨量丰富,它的绿色与北京不同,更彻底更厚实。
柳生老师的先生大约四十出头,样子像所有平凡而有教养的日本人,不高大,但是整洁平静态度温和。他张开口说话却有趣儿:“很多人都觉得这个展览最后的部分不好,让人不舒服。其实倒过来往回看就好了,现在海洋和人类相处不睦。原来还是不错的——当他们还是一体的时候。当人类还尊重海洋的时候。
就比如,现在两口子离了婚,原来也曾经热恋过啊。哈哈,这样是不是更遗憾?”
柳生兰子忍俊不禁,在旁边看着她的先生:“花道你在对安菲小姐说些什么啊?安菲小姐还是孩子呢。”
原来他叫花道,终于有个人真叫花道了,安菲小姐我看着他说:“先生是海洋保护主义者?”
“不敢当。”他微微颔首,“总之反对无度开发。原来跟着海洋保护主义者每年在勘测船前面×&游泳。现在夫人不同意去啊。不好办啊。”他抓抓脑袋后面,“对不起,又在安菲小姐面前说的放肆了。”
我听不懂“×&”两个字,问旁边的莫凉,他面无表情的对我说:“裸体。”
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柳生兰子和某花道:一个美丽娴静,一个平凡罗嗦;一个曾是开发海洋的科技精英,一个曾是裸泳抗议的海洋保护者。柳生兰子放弃了自己的科研而与这个男人在一起,与从前的理想背道而驰。我想起莫凉的话,一次勘探的失败导致她如今这样,自己是否心甘情愿?
莫凉一直都没有说话,手里握着茶杯,转了又转。兰子要给他斟茶,他拿过茶壶:“我自己来。”
兰子往我的小碟子里夹了一小块桂花点心。
我向她笑一笑。
兰子道:“安菲小姐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哦?”
她说:“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孩。在北京大学念书?”
我说:“地学系。”
“要加油啊。”
我总觉得日本人寒暄礼貌的话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花道先生喝了一壶茶,吃了四块点心就别过我们去楼下监督展览了。
我看看兰子,看看莫凉。她轻搅茶匙婉转温柔,他手握茶杯似在思考。谁都不说话,暧昧氤氲。我在这个时候觉得自己那么多余。
我应该扮演电视剧中哪一种女配角呢?
善解人意,牺牲自己型的,我给他们腾地方好说些积攒多年的体己话,剩下我自己纠结难过;还是没事儿找事儿,死皮赖脸型的,我就是不走,你们想怎么样都得在我安菲小姐的监控之下。
我捧着茶杯,想来想去,把一枚菠萝片儿咬在齿间,我角什么劲啊?怎么做不都是他们的女配角吗?怎么演都要在一个合适的时候退出镜头。画面才干净,故事才有趣。
我放下杯子说:“我肚子疼。”
莫凉看我:“怎么了?”
“我去洗手间。”
我没等他说话拔腿就走。我宁可自己想象他们两个言情叙旧,也不愿意在这里看他们演出含情脉脉的哑剧。
我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自己,非常的失望。
我怎么能模仿人家柳生兰子呢?她白肤如雪,我现在是个小黑人儿;她眉目如画,我眼似铜铃;她的头发像声音一样温柔,我抓一把自己的头发,忽然想,该秋收了,稻子该割掉了。
我洗了一把脸从洗手间里面走出来,在假山旁边找个地方坐下。
脑袋里出现了这样几个画面:
镜头一,莫凉:“柳生老师我恨你。”
兰子:“我也恨我自己。”
莫凉:“离开流川枫。”
兰子:“他叫花道。”
莫凉:“无论是谁,离开他,跟我走。”
兰子:“妖西。”
我使劲晃脑袋,
镜头二,兰子:“你过得还好吗?”
莫凉:“可能吗?”
兰子:“很抱歉。”
莫凉:“现在改正,晚不晚?请回到我身边。”
兰子:“我有花道的孩子了。”
莫凉:“我会当作是我的。”
兰子:“妖西。”
简直更恐怖了,我紧咬嘴唇。
镜头三,兰子:“安菲小姐是你的女朋友?”
莫凉:“不是。我的心里只有你。”
兰子:“忘了过去吧。”
莫凉:“除非我不是我自己。”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我那么努力,莫凉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他却根本不往心里去。因为他心里眼里都是兰子,她是他最初的爱情,他忘不了的。就像我每每灰心,却仍然不能忘记他一样。
一个人在我旁边停下来。
黑色的系带鞋子,黑色的裤子。
我抬头,我见过他,高加索混血儿的样子,黑头发,白皮肤,蓝眼睛,色彩鲜纯,像个妖精。他是叶海的弟弟,我们在北京见过面。
我低下头来,不想打招呼。
他说:“不认识了?”
我的下巴垫在膝盖上,脸转向另一边。
他坐下来,在我旁边:“你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了。我是叶海的弟弟啊。”
我撇撇嘴巴:“我知道你。你好。我岁数不大。我记忆力挺好。我就是不想搭理你。”
“为什么?”
“叶海说你是收账的,黑社会。”
他低低笑:“他这么说也行。”
他跟叶海一样的高大,微微弯着身子问我,像跟一个小孩子说话:“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我没回答。
“你在等莫凉?他跟别人在一起,是不是?”
我抬起头,看定他的眼睛:“为什么你会认识他?你跟我提他提了两次了。”
这次换了他不说话,站起来就走。故弄玄虚。
我也跟着起来,想要追上去问个究竟,可那收账的脚步太快,莫凉却在另一侧喊我。
我回头。
他说:“安菲,咱们走吧。”
空调的风转过来吹得我一个激灵,几步之遥的莫凉忽然有鼻血流下来,一滴一滴越流越快,越流越多,他想捂都捂不住。我奔过去之前,他的白衬衫已经满是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