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另外七八个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被人牙子用草绳穿着,离开了这里走啊走,走了好些天……”春娘子忽然僵硬地笑了一下:“说起来滑稽,我那个时候反倒是觉得,跟着那些人牙子也挺好的,虽然很累,也吃不饱,但终归是能吃上三顿饭,在家里的时候,一天都吃不了一顿。”
二老爷一阵心疼。
“可还没等我们被送到地方,我师父忽然从一座山后面跳了出来!”笑容中的僵硬化开:“她老人家大吼大叫拳打脚踢,轻而易举的就救下了我们。然后她踩着被打倒的牙人头子,丢给他一笔钱,说是买下了我们。”
“这笔钱让牙人们不至于亏本吧。”
“后来我问过师父,为什么还要给钱?师父说那些牙人也要生活,没有罪证表明他们是拐骗人口的情况下,师父都会给点钱。只不过富裕的时候多给点,穷困的时候,就只能意思意思——可师父常年穷困潦倒啊。”
“有一次师父带着我,经过一家成衣铺,师父看到了一件鹅黄色的裙子,穿上之后真好看,我们几个小的都拍手喜欢,师父在店里转了好几圈,可最后还是没舍得买。她有一个大院子像我一样的孩子需要养活——可师父偏偏看不上那些不义之财,她经常跟我们吹嘘,她的每一两银子,都来得干干净净,可是我们都知道,她身上啊,常年都凑不齐一两银子。”
“然后师父开始教我们修行,一个大院子的姐妹兄弟,最后只有四个人能够修行。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师父当时并不开心,那天之后我们四个的伙食明显比其他人好一些。那些孩子们暗中不满,说师父偏心,更有人恶毒的诽谤师父,救下我们就是为了寻找传人,其他的孩子迟早会被她抛弃。”
“可是师父没有责备他们,只是叹了口气说:他们四个能修行,对他们未必是好事,对你们其他人却是好事情。”
“很多年以后,师父去世了我才明白,能够修行的我们,需要照顾一大院子的姐妹兄弟,以及新来的小家伙们。我们又被师父教导的不肯接受不义之财,只拿凭自己本事挣的钱,支撑的也十分辛苦。”
“对我们自身来说,真的未必是一件好事情。当年能够修行的四个人,其他三个有两个坚持不住,十年前就一去不回。
还有一位想要冒险挣一笔大钱,接了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差事,可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幸运,唉……
现在只剩下了我。我没师父那么伟大,我也是个女孩子,喜欢好看的衣裙,喜欢闪光的首饰,喜欢鲜艳的胭脂水粉……我只能更努力地去多挣钱。可也不知道怎么,师父一辈子就找到了我们四个能修行的,结果我接手了大院子后,能修行的小家伙,就像是竹林里的笋苗,一不留神就冒出一个、一不留神又冒出来一个……修行花钱啊,穷死我了!”
春娘子用双手下拽自己的耳朵,像是一只沮丧的兔子。
“然后就遇到了你!”春娘子满眼“凶光”瞪着二老爷:“你给我介绍的都是什么活儿?要不是老娘命硬,这一大院子的孩子们就没人管了!”
二老爷很明智的选择不做辩解。春娘子哼唧两声:“总算是你这死鬼还算有良心,给的价钱公道。”
说话间,她已经站在了县城外。
“我跟了师父四年后,师父很开心的把我领回了这里,一路上都在跟我表功,说她找到我的亲人有多么不容易。还吹嘘说,若不是她有强大的修真手段,便是衙门里的那些老差役,也别想查到任何线索云云。”
“她让我跟爹娘见了面,我娘看见我的那一刻,跪在地上紧紧抱着我嚎啕大哭。她说什么也不肯撒手,可我最后还是走了。我记得娘说过的话,我是老大,要照顾弟弟妹妹们。家里还是那么穷,我留下来多一张嘴,我跟师父回去,省下的口粮给弟弟妹妹,也是我照顾他们了。”
“而且那个时候,我不只有家里的弟弟妹妹,还有大院子里的弟弟妹妹们,我也得回去照顾他们。”
“往后每隔几年师父都会带我回来一次,给爹娘留下一点点钱。师父不是不想多给,是她真穷啊。”
“后来师父走了,我没有师父那么豁达,但我挣钱的本事比师父强,我还是隔几年回来一趟,给妹妹说了好人家,给弟弟盖了房子娶了媳妇。”
“但现在,我娘死了……”
春娘子陡然沉寂了下去,只是怔怔的望着县城的方向。
二老爷悄然一叹,她对亲生母亲的感情必然十分复杂,未曾亲历、不劝人放下。二老爷只是默默地陪伴在她身旁。
足足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春娘子才轻轻拉了二老爷一下:“走吧,进城,回家。”
家里已经搭起了灵棚,弟妹们披麻戴孝,亲朋好友们帮忙张罗着丧事。二老爷陪着春娘子,能够感受到,她和亲人之间有种疏离感,或者说她和凡俗世界之间,已经有了明显的界限。
他陪着春娘子去见了她的父亲,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春娘子安慰了几句,甚至没有让二老爷上前拜见。
到了夜里,春娘子让弟弟妹妹们都去休息,独自一人为母亲守夜。
她拉上了二老爷,悄悄说道:“我想……再见我娘一次。”二老爷领悟,轻轻点头。可是这天夜里,二老爷的招魂秘术,却并没有从附近招来春娘子母亲的魂魄。
这就很不正常了,还没有过头七,按说魂魄应该在尸体附近恋栈不去才是。
春娘子脸色一变,第二天早上就冲进了父亲的房间:“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全家人一脸茫然,春娘子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弟妹:“你们在家衣食无忧,要你们替我照顾娘亲你们还做不到……”
二老爷急忙拉住春娘子出去了。两人腾空而去,一院子的人目瞪口呆。
二老爷把春娘子拉出城外,找了一处小山岗,春娘子冷静了下来,用力想把泪水憋回去,眼泪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吧嗒吧嗒的落下来。
二老爷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春娘子倒在他的肩头。
“晚上我亲自去看看咱娘。”二老爷在这方面的造诣,远高于春娘子。
傍晚的时候,两人回去了,家中的亲朋好友们,再看两人的眼神明显带着畏惧。两人也不解释,春娘子进了灵堂,又把弟妹们赶出去。弟妹们有些不满,想要为母亲守灵,可是大姐面色如铁,他们不敢造次。
二老爷等到夜深无人,亲自检查了一下尸身,然后恼恨的咬牙:“胆大包天!”
春娘子的母亲是暴毙而亡,如果衙门的普通午作过来验尸,也只会发现老人家的心脏出了问题。她这个年纪突发这种疾病十分常见,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但是二老爷却看出来:“咒术!”
春娘子的双眼红了,却没有失去理智:“我娘只是普通的老妇,怎么会有人用修真手段对付她?只有一个可能,这是冲着我来的!”
“是我连累了娘亲……”
春娘子这些年来虽然很照顾家里,但为了不把修行界的事情,牵扯到自己家人身上,始终没有透露自己是修行者的秘密。也并没有给家里太多钱,仅仅是让家里过得比较富足而已。
昨天两人凌空飞走,大家才知道她不是普通人。
二老爷轻轻摇头:“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你先别往自己身上揽锅。”他暗自警惕,可是周围静悄悄一片,并无什么埋伏。
二老爷不是为了安慰春娘子才这么说的。如果真是为了对付春娘子,才用咒术杀了他娘,那么昨夜应该是对春娘子动手最好的机会。可是昨夜平静度过。
而且咒术杀人不会湮灭魂魄,春娘子他娘的魂魄哪儿去了?
又一个黎明到来,二老爷已经悄然开始了调查。他有各种魂魄秘术,没有去“审问”春娘子的弟妹们,而是从周围的邻居开始。
甚至周围的邻居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魂魄讯问”了一番。
一个嫌疑人很快浮现出来,二老爷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回到了春娘子的家中,将她的父亲和弟妹们召集起来,肃然问道:“你们和马家是怎么回事?”
春娘子的大弟对这个跟着大姐回来的男人,一直很不顺眼,梗着脖子问道:“你是谁?我们家的事情,用得着你管?”
不等二老爷发作,春娘子已经寒着脸喝道:“给我坐好!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大弟愤愤瞪了二老爷一眼,低下头去却就是不回答。
春娘子的父亲因为丧妻,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春娘子目光落在小妹身上:“四丫,你来说。”
小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马家的宅子跟咱们家背靠背,他们家这些年做生意发了财,想要扩建宅院,就过来商量要花大价钱买下咱家的宅子,说是要学人家大户人家建个后花园。”
“这事情我们都听爹娘的,娘始终不肯答应。她说、她说……”小妹又哽咽了:“咱家也不是过不下去,这宅子说什么也不能卖。卖了老宅子咱们搬了家,大姐你再回来就找不着我们了……”
家里人并不知道春娘子在外面做什么营生,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没办法主动联络春娘子,母亲担心一家人搬走了,大女儿回来找不到家了。
春娘子低下头,肩膀轻轻颤抖。
二老爷澹澹道:“好了,你们去休息吧。”
已经可以肯定,马家和春娘子家中的矛盾,焦点便是春娘子的母亲。可是就为了这事情,就要杀人?而且马家也仅仅是最近几年爆发起来的,他们能请动咒术杀人的修士?
小妹最后一个出去,低声问大姐:“咱娘是被人害的?”
春娘子森然道:“这些事情,你们不用管!有我在、一定会给咱娘一个公道!”
所有人出去了,二老爷也起身来,对春娘子道:“一切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