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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明月（七）

若是这个汉子并不是为了一些银钱，他又何至于这样为难两个孩子？可是若是他为了这些银钱，那为何叶倾阁给他的时候，他却老老实实的收了一锅馒头的银子，而没没有分文多取？

事情怎么看都透诡异，叶倾阁深深的看了一眼那男人，那男人被叶倾阁的眼神看着不由得有带上了几分心虚。大概他从来也不是什么擅长说谎之人，所以在被叶倾阁这样看着的时候，他先是微微有些怔忪，而后便迅速的变了脸色。

叶倾阁没有太过为难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看了一眼男人惴惴不安的脸，她转而将目光望向了那个一看就很不老实的小姑娘。

小姑娘迎着叶倾阁的目光，微微地露出了几分不好意思。不过份不好意思确是一闪而过。转而她又冲着叶倾阁摆出了一副无辜又天真的表情——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对这种表情都是没有免疫力的，特别是你面前的人特别是这个人还是个孩子。一旦他们摆出这样的表情那再多的事情便也不好深究了。

这小姑娘在事情之中混迹这么多年，这一招几乎无往不利，只是她没有想到今天她面对的是叶倾阁，而叶倾阁是不会这样简单的让她蒙混过关的。

叶倾阁倒是真的不心疼那些许银钱，只是她想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着这个小姑娘被叶倾阁这样重视着，反倒是刚才那个卖馒头的汉子最先撑不住。他唯唯诺诺的将手上的银子颠来倒去，仿佛这不是一块银子，而是烫手的山芋一般。

半晌，他坚定的将这银子还给了叶倾阁，转而却是一反常态的挡在了方才那两个被他追逐的小孩面前。

他撑起了一张笑脸，强自镇定的对叶倾阁笑道：“小兄弟，我看你也是心善的人，今日这便不要与这两个猴孩子计较了……哎，都是都是我太过没用了。”言语之中似乎透露出了这件事情另有隐情。

叶倾阁个微微挑了挑眉，等待着这汉子的下文。却见方才那个小姑娘狠狠的瞪了那汉子也，抬手就要踮起脚尖去捂住这男人的嘴，不让他在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她的个子太小，用力的蹦达两下却也不敌男人的身高。

见到这女孩还是要闹，而那个剑客的一柄长剑已经横在了这两个孩子身前，卖馒头的汉子被吓了一跳，慌忙的对叶倾阁拱手作揖。

他也瞧出来了，此刻这个面无表情的剑客确实听叶倾阁的话的。对叶倾阁连做了好几个揖，这汉子才勉强组织好了语言开口说道：“这位小兄弟你也不用见怪，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是为了我。”

眼见着那小姑娘还是要闹，那汉子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拍到了她的脑门上。虽然脸上都是灰黑的痕迹，可是那小姑娘却还是能看得出来生的皮肤细嫩，被这汉子一巴掌招呼在脑门，顷刻之间就起了一片红印子。汉子觉得自己有些手重，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不过却还是瞪了她一眼，对她训斥道：“仔细惹怒了这位小公子，到时候你可还有命？”

他这话是对着那两个小孩子说的，却是一直小心翼翼的观察叶倾阁的神色。这男人在这街上卖馒头卖了十多年了，街上人来人往，械斗搏命的也不是少数。他是知道江湖人最是刀剑无眼，哪怕是像这小姑娘这般幼小的孩子恐怕也不能让这些江湖人手下留情。更何况，虽然他并不是江湖人，可是他还是能够感觉到那个持剑的男人周身都发的杀气的。

这两个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物，汉子一边在心中叫苦一边祈祷着这两人良心发现，不要伤害他和那两个小崽子。

很快在这汉子有些颠三倒四的叙述之中，叶倾阁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卖馒头的汉子和那小姑娘本来就是认识的。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勉强在一间破庙里栖身。而这汉子正是他们的邻居，说起来他们也是不打不相识，为了填饱肚子不至于饿死，全然没有赚钱的能力的小姑娘能想到的就只是仗着自己身材娇小，干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情。

而这样一来，她隔壁住着的卖馒头的大叔自然就成了她的目标。这个大叔也是心思善良，他看得出来这两个小孩子饿得不轻，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姐妹两个人饿死在街头，所以对于隔壁的两个小孩偶尔上他这来偷些馒头的行径，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他要靠这一门买卖养活一家老小，日子过得也是清贫，实在是没有能力再养活两张嘴。

知道偷馒头并非是长久之计，那小姑娘也是聪慧。她灵光一闪便是想到了一个办法，于是便和这个汉子商议在街头做一出戏。

这个世界上人心隔肚皮，并不好揣测其中的真假善恶。但是在街头游走，却总能遇见那么几个心怀恻隐之人，于是这些看起来就涉世未深且家境优渥的公子小姐们变成了这个小女孩下手的目标——她故意被这汉子追着满街跑，然后撞在他们面前。每每这个时候那些公子小姐们就总不好袖手旁观，于是为了帮助他们解围，这些人也会给这汉子些许银两。

这汉子初始听这小姑娘的计划只觉得有几分荒谬，可是在她硬拉着他实施了一次，而他真的得到了一些银子的时候，这人便也就半推半就的随着这小姑娘的计划去了。

谁也不是圣人，当这个汉子第一次损失了一锅馒头，却整整的获得了五两银子的时候，他也曾经心动过。不过他婆娘一巴掌打醒了他，他婆娘骂他：“靠小孩子坑蒙拐骗赚钱，你臊不臊得慌？”

这话瞬间就如同一盆凉水浇在了这男人的头顶。乡下人都质朴，汉子也知道自己若是利用这两个小孩子赚钱，那在乡里就是活脱脱的要被邻居戳脊梁骨的事情。所以思量再三，在这小姑娘不计重施的时候，这汉子到底坚守了自己的底线，每一次只收自己真正损失的馒头的钱。

他家中有一个老大的笼屉，一笼屉里一次能蒸三十个大馒头。每一次那小姑娘都闭着眼睛“祸害”一笼屉的馒头。说是祸害，可是撕开外面的那层皮，里面还是干净宣软的面食，足够她和她妹妹吃上好一阵子。

卖馒头的大叔家的婶婶平日里虽然看似对她们小姐妹横眉怒目，实际上却最是心软，她总是给她们做好咸菜，然后让自家男人偷偷塞给她们俩。有的时候家里炖了肉，也会给她们两块，顺带还有一大碗肉汤。如此一来，虽然饭食有些单调，可是对于两个无所依靠的孩子来说，却已经是很好很好了。

这汉子生怕叶倾阁怪罪这两个孩子，所以便一股脑的将这其中的原委全都说与了叶倾阁听。叶倾阁听完之后。也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她在这个故事之中没有看到什么圣人一样有着高贵完美品德的人，也没有看到什么彻头彻尾的坏人。如果说她真的在这个故事中看到什么，那么叶倾阁只能说她看到的是芸芸众生。

每个人都是凡人而已，都是为了生存苦苦挣扎。只是在太过艰难的生活中，如果能够还怀揣着那一份对弱小的恻隐之心，却也是极为难能可贵的了。

在那卖馒头的汉子看来，他们做了这一出戏是戏耍眼前这个小公子。若是被养得娇纵些，这小公子少不得要对他们几人好一通为难。

正在这汉子惴惴不安之际，却觉得自己手中一重，一低头他却看见了一块铜牌。有些困惑不解地望向了叶倾阁，叶倾阁对他耸了耸肩，然后说道：“在下在江南小有薄产，府中正需要一位面案师父。大哥若是不嫌弃，可以拿着这铜牌往安之箱叶府一去。每月雇银五两，总好过你们在外面风吹日晒。”

五两银子在江南境地都可以雇一个手艺精湛的大厨了，而叶倾阁居然用它来雇佣一个可能只会蒸馒头的粗浅的面案师父。不说旁人，就连这个汉子自己都似乎已经他自知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并不敢接受叶倾阁的邀请。

只是叶倾阁却不给他拒绝的余地，径自将那块铜牌塞到了他的手中。善有善报，这人愿意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救助两个身世可怜的小姑娘，而叶倾阁恰恰又有能力能够帮他过上稍微好些的生活，所以叶倾阁便这样做了。

而在叶倾阁看来，她只是举手之劳，那个汉子却是倾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帮助旁人。高下立见，她自愧不如。

在安顿好男人之后，叶倾阁转头望向了两个一脸惶惶不安的小孩子。看了看那个年岁稍长一些却满脸固执的小小少女，又看了一眼躲在她身后都快吓得哭出来的小孩子，叶倾阁微微叹了口气。却终归蹲下身去，开始和她们低声细语的交流起来。

如果叶倾阁是一个伪善的人，那么她大可以今日多给这两个小孩子一些银钱，然后就对她们两个置之不理，任由她们自生自灭。而若是这样，她肯这般慷慨解囊，对于那男人和这两个小姑娘来说她就已经算得上是善人了。

可是如果这么做，叶倾阁便也不是叶倾阁了。

因为敬佩这男人的品行，所以叶倾阁高价聘用了他当自己别院中的面案师父。而至于这两个小孩子，叶倾阁却要更加慎重一些。

她并不是那种随意就会捡孩子回去养的人，虽然对于叶倾阁来说，她名下的财产足够她养上百十来个孩子，可是从街上捡一个孩子并不仅仅是给他一口饭吃、给他一件衣穿，更多的是要负起对这个孩子的教育责任——要护他平安长大，长成一个正直而又善良坚定的人。

可以说，从将一个孩子从街上带走的那一刻起，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个人就要负担起这孩子整个的人生。

“人生”这个词对于叶倾阁和这两个小姑娘来说都太过沉重，因此她们不得不仔细考虑一下。

并没有贸然提出要带着两个孩子走，叶倾阁只是蹲下身去，轻轻的摸了摸那年纪更小一些的小姑娘身上的伤口，然后有些心疼的问道：“孩子，你这伤是怎样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