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夫子洗好碗筷,慢慢走回房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站在黑漆漆的屋里,隐隐地能听见那边屋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哭声,断断续续,蒋夫子听在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思绪不知飞去了何处,那些伤心疑惑难堪的事情一一涌进胸膛。
“呵,大郎是天煞孤星,克母克父,老爷才这么不喜欢他……”
“大郎命中带煞,寻常女子可进不得他的身,你看,夫人替他择的刘参知家的闺女,才下个小定,说是突然就死了。至于定的这第二位,夫人还专程去找了大师,寻了个身家清白的小官女儿,转头说是溺水而亡。谁知道呢……”
“可不是,大郎姨娘虽已过世,可夫人待他就跟自己亲身一般,可好了……”
“你知道什么,大郎跟姨娘,可是老爷式微时在乡下娶的,后来老爷发达了,又娶了新夫人……”
“好啦,好啦,你们都别说了,这嫡子变庶子……”
“嘘,你们不要命了,这都敢说。都散了吧,散了吧……”
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妻……这就是别人对他的评价。
蒋夫子握紧了双拳,甩了甩头,让那些思绪不要再在自己脑袋里淌过。
他本是不信这些的,这会儿,当那女人说喜欢他,想在他身边,他却有些后怕了。他这一辈子,即便是孤独终老,总比祸害人姑娘强。
天色渐渐亮堂起来,柳氏坐在车里,思绪烦躁。郭老汉在外头赶车,他一边道:“柳丫头,咱们这走都不告知夫子一声,是不是太不好了。”
郭老汉当然不会知晓昨夜两人发生的事情,只是今晨离开时,见柳丫头也未与先生话别,是以插嘴多问了一声。
柳氏道:“郭大叔,没关系。昨儿我已经与他说了,既然总归是要走的,不如静悄悄地离开,省得到时候弄得哭哭啼啼地,实非我意。再说了,咱们的事情都还未处理妥当,等处理了与王家的关系,再好好答谢夫子一番,谢谢他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柳氏又问道:“我那大伯,二伯,堂兄他们可回去请了。”
郭老汉道:“去了,去了。估摸着再过几日便会到。总归在你去王家前,他们都会来。”、
柳氏嗯了一声,说道:“这就好,到时候,有他们在我这心里才有底气。”
她如今无父无母,大伯二伯是她娘家人,若是谈和离一事儿,怎么也要有长辈在场。如此,之后别人也不会有什么闲话!
牛车缓缓而行,过得两个时辰,太阳升得老高,镇里来来往往的人群络绎不绝。
柳氏在镇里赁了个两进的院子,租赁一个月,等把王家的事情处理妥当,再看怎么打算。
两人到了地儿,便搬着东西进屋。这座宅院,里面家具物事什么都有,可谓是拎包入住。虽说租金比较高,还是很满意的。
柳氏只愿意租一个月,原本房主人是不愿意租赁给她的,柳氏让中人去磨了好久,又说愿多出两倍的价钱租下,来来回回好久,这房主人才愿意租赁给她。
柳氏稍作休息,便让郭老汉在家看家,说是要出门去瞧瞧弟弟。
柳氏在街边吃了一碗小面,才提步往书院走去。
柱子没想到姐姐又来看他了,显得很是兴奋。柳氏问他学习怎么样,生活怎么样,都说很好。柳氏也很高兴,便说要带他去吃顿大餐,柱子却说学堂伙食开得挺好的,让姐姐不用再破费了。
柱子念的这所私塾,据说是这镇里师资力量最为雄厚的,当然花销确实很不便宜,加之吃,住都在这里,一年下来林林总总的花销怎么也得六七十两银子。还不提其他的零花,柳氏对这个弟弟,确实是下了血本。
两人说了会儿话,也不过小半个时辰,柱子便又回学堂了。柳氏笑看着他,好些话,到了嘴边,却未曾说出口。她的那些破事儿,还是不要给这孩子形成过多的困扰比较好。
柳氏在家歇了一日,第二日,买了些许瓜果点心,去探望黄珏的母亲。
这些年,逢年过节蒋夫子会带着她去黄家,那大表姐虽说年岁大些,可很是喜欢她。早些时候,这大表姐最爱问她的事情,便是什么时候给她表弟生个孩子。每每让她尴尬不已,后来也不知是不是蒋夫子与她说了些什么,她便再也不曾问过。
黄家的下人是认识她的,远远便见她往这边走来,门房赶忙就着人去回禀主母。
柳氏进了黄家大门,入了厅堂,会见了大表姐,给她道福。
这些年,白发生了些,加之大表姐身体不是很好,看起来便显得有几分老气。
“我这破身子骨,成天就是个药罐子,亏得你还能来看望我。表弟如何没来?”
柳氏抿了抿嘴,回道:“夫子在家,今日是我一人前来。我想,来看看您,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老妇人哑然,她虽是看不见,也能感觉到事情不对劲儿,她忙让周围伺候的人下去,这才朝柳氏招了招手,道:“闺女,到我这儿来,出了什么事儿,与我这老婆子说说吧。”
柳氏走过去,坐在下首的小机上,缓缓地道:“大表姐,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您了。”
老妇人显得很是焦虑,忙问她,是不是他们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情。
柳氏擦了擦脸,收拾了下情绪,平缓了心情,才慢慢说道:“您知道的,我是夫子典来的女人。当年夫子怜惜我,典我家去,典期五年,再过几日,这时间便要到了。这些年,夫子对我很好,我很敬爱他,昨日,我与他说,等我回去与那人和离后,想跟在他身边。夫子却并不答应,他说他年岁比我年长太多,都能做我父亲了,还说要另外给我择一门亲事儿。不论我怎么求他,他也不曾松口,我心里难受,是以,今日想来散散心,这不,便来看看您。”
老妇人叹了口气儿,道:“这孩子,真是……闺女,这事儿,我虽是他表姐,也不好多插手。若是你这些年,替他生了个孩子,这还好说。”
柳氏呵呵一笑,道:“在外人眼里,我是他的妻子。可是,这五年来,他与我却从未有过夫妻之时,这孩子,又从哪里来?这几年,我们都是各自睡自己的屋里,他昨日还说,若我愿意,可收我为义女,可我不愿做他的女儿。他说,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让我别把一时的感恩,赔上自己一辈子。我说路是我自己选的,即便是头破血流,我也愿意。可他,仍然不允。”
老妇人一拍桌子,道:“这臭小子,竟敢骗我。”
老妇人又拉着柳氏的手,道:“好孩子,你也莫生他气。依我看,表弟也并不是不喜欢你,不然,一开始,他就不可能带你来见我,更别说他还打算带你去他母亲坟头上坟。照我看,这孩子正是太喜欢你,才拒绝你的。”
柳氏皱了皱眉头,问道:“这是为何?”
老妇人叹了口气,说道:“他早年,吃过很多苦。他那爹就不是个东西,当年求娶了小姑,又生下孩子。他爹便说去京城赶考,倒也是运气,中了进士,没想到这混蛋,为了前程,瞒着家里,在京里另外娶了贵女。那混球怕别人说他抛弃糟糠之妻,生生把我小姑这正头娘子说成是他的外室,彼时那人是官场中人,我们又奈何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受他欺负。再后来,他后娶的那个贵女,便把他们母子接到府里,小姑也成了妾室。又过了好些年,小姑也郁郁而终,表弟年岁也大了,前后定了两门亲事,女方都不明不白的死了,外头就传言表弟是什么天煞孤星,克母,克夫,克妻,克子,得一辈子孤独终老……”
说着这些,老妇人也忍不住流泪。她恨恨地道:“你说,这些人,怎么就这么的狠毒。”
柳氏对蒋夫子的事情,知晓得并不清楚。他也从未曾提过一二,但观他言谈举止,也不是小户人家能养出来的。
老妇人见柳氏楞楞地,双眼无神,只当她被吓着了,又道:“闺女,那些都是传言,我表弟若真是天煞孤星,怎没把我老婆子给克死了?都是那些人乱说。我小姑,年纪轻轻便离开人世,都是那混球伤了她的心,从妻变妾,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她早已没什么念想,郁郁而终,离开人世,徒留个孩子在世受苦。我表弟那尴尬的境地,可想而知。他也是硬气的,在外求学,也不愿回那个家里,后来,他常年在外游历,算起来,也有十多个年头不曾回去。”
柳氏回过神来,这简直就像是看小说一般,呵呵,狗血又无语的桥段,若是平时,她一定会笑说几句,可当那人换成是他,她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喘不过气儿来,想想他那么多年,背负着那些流言蜚语。在这个崇拜牛鬼蛇神的年代,他那些年,过得一定很不好吧。
柳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道:“我却是不信这些,若真如此,我在他身边五年,也没见出什么事故,再者,小乙哥儿还是他养大的,照这么说起来,莫不是更应该受到牵连?”
老妇人说道:“可不就是,都不知道这些传言是怎么传出来的,女方出了事儿,关我表弟什么事情。那女人给他定下亲事儿时,我表弟还在外头求学,如何知晓家中之事。后来听说那参知的闺女,本就身娇体弱,自生来就是个药罐子。那参知那么多闺女,如何偏偏就定下那个女儿?再说后来定下的那小官之女,呵呵,这里头就更乱了。我看那女人哪里是真心对我表弟好,简直是恨不得他死,在他年纪尚小时,便各种坏他名声,想毁去他的前程。那女人自己生的儿子不争气,又见不得我表弟好,从中作乱!折磨了小姑,还不放过她唯一的儿子,在人前却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我呸!这有生之年,姑且看她最后是个什么境地!”
柳氏点了点头,深深觉得有理。她道:“大表姐,谢谢您今日告知我这件事情。我想,我明白该怎么做了。我原本以为夫子是厌弃我,可今日听表姐一言,我却觉得任何事情都不是问题,不该成为我与他之间的隔阂。”
老妇人见她想开了,拍了拍她的手,道:“你能这般想,便很好。今儿个就在我这里吃饭,可是好久没人来陪我这老婆子了。”
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又念叨起远在京城的小儿子,接着说道:“那不孝子,去了京城这么几年,也不说回来看顾看顾我。”
柳氏笑道:“大表姐,他可是作大事的人,我听夫子说起过,如今可是在某个大人物儿跟前当差呢。说不准,以后还能给您挣个诰命回来。”
老妇人却是被她逗笑了,她道:“你这丫头,恁是乖滑,净说这些话来安慰我这老婆子。我也不盼什么诰命不诰命,知晓他过得好,能早些娶妻生子,我这心里头才踏实。”
说来黄珏这些年在京城,虽说红颜知己不少,确实没听他要娶妻的消息。他娘这几年都不知晓说了多少遍了。
两人又说了些其他话,拉拉家常,倒也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