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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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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亲有何用意?”我直接了当地问。

辰瞅瞅我,也不遮掩:“你以为是何用意?”

我不解地看他:“我已许嫁,且不久便会离开。”

辰淡淡地说:“我母亲不管,族中人丁单薄,她只想我多子。”说着,他瞥我:“未见她方才好言好语地留你?”

我怔住。

想起那天在草垛下,丹曾问我婚后有何愿望。我想了想,说,婚后的愿望要婚后才知晓,如今只愿安稳度日便好。丹却笑,说:“我的愿望是要跟辰生许多许多的孩子。”

那时,我觉得她想法单纯,一笑而过,原来竟有这般渊源……

“辰,”沉吟片刻,我看着他:“你心里想着丹,对此事并不乐意,可对?”

屋中光线不好,只见辰一愣,黑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我也爱多子和美人。”他将脑袋撇向一边,说着,走了出去。

这件事之后,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丹依旧来找辰,辰依旧跟她斗嘴,辰的母亲依旧天天对我笑,对我好了一倍不止。

我如常地过日子,正如对辰说的,舟人丁来的时候我就会走。

亥的那边我没有松懈,在荒地上聊过几回,我们的话题正慢慢深入。

他的性格的确很适合钻研。

聊到地理时,我心头一热,拿出自己知道的那点科普知识,告诉他,在大地上,最远的地方就是最近的地方,因为大地是圆的。

“圆的?”他惑然,想了想,望向头顶:“那天呢?”

“也是圆的,”我说:“天如鸡子,地如鸡中黄。”

他皱眉思索了良久,说:“不对。”

我问:“哪里不对?”

他说“既是圆的,你我怎能站稳?”

我笑道:“虽是圆的,却极宽极广,你我站立之处,不足其毫厘。”

他摇头,将手握拳,指着下面:“若行至此处,岂不跌下?”

我说:“地有力,如磁石般吸住,不会跌下。”

他睁大眼睛:“岂可受此倒挂之苦?”

我耐心地跟他说,天地间本无上无下,站在大地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正立。他似懂非懂,又问,磁力何来。我说,大地转动,磁力来自地心。

“会转?!”他看看脚下,一脸惊恐。接着,他眼中充满了求知的光采,不懈地追问怎么转,大地转了,云霞怎么办,太阳怎么办,月亮怎么办、星辰怎么办……当他问到鬼神怎么办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能力已经达到了尽头。长长呼吸一口气,我告诉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说法不知从哪里传来的。

亥表情有些失望,意犹未尽地点点头。

“亥是个呆子。”傍晚,我跟丹去水边洗衣,她不屑地说:“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不务农,不供役,只会问些莫名其妙的事,白叟却只由着他。”

我笑了笑,想起以前听到的话,天才总是孤独的。

“你知道什么?”在一旁割茅的辰将竹筐放下,抹了把汗,说:“也不想想经他开渠的田土多收了多少,你累上一年也不及他。”

丹红了脸,瞪他:“我知道什么,我知道那日接生妇去了你家,你还未同我说她去做甚!”

她的音量十足,辰却像没听到一样,昂着头,提起两筐茅草自顾地走了。

丹恼怒地抓起一件湿衣,用力地扔向辰。无奈太远,衣服没飞多少距离,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她微微喘着气,看着辰离去地背影,一瞬不移。

过了好一会,丹快步走过去,把地上的衣服拾回来。她把衣服扔在水里,重新在大石上坐下,拿其杵狠狠地捣起来。

水花高高地飞溅,打湿了她的衣裳和头发,丹却没察觉一般,只一个劲地敲打。

我看看她,无奈地说:“丹,你既都猜着了,又何苦追问。”

丹仍旧猛力地捣,没有说话。

好一阵,她的动作渐渐慢下,终于停住,闷闷地将杵丢放到一旁。

“我就是恨他当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同我说。”丹委屈地说,声音哽咽。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月末的一天,亥主动来找我了。

“姮,”他仍是红着脸,瞥瞥一脸好奇的辰和丹,对我说:“荒地上的沟渠划好了,我来邀你去看。”

丹睁大了眼睛:“亥,你这话说了好长!”

辰笑起来,亥的脸更红了,只将眼睛看着我。

我点头,微笑着答应道:“好,我同你去。”

亥满面欣喜,撇下那两人,带我离开了。

荒地上,只见小沟又细又长,一头接着远处的山林,一头沿着地势向下,接到原有的水渠中。

亥领我沿着沟的走向,指着一块略高的土地说:“此处稍贫瘠,引水之后可植黍。”快速地走了几步,又指向不远处一片低地:“那处则不同,平整之后,可植桑,定枝繁叶茂……”

他兴奋而详尽地解说了一番,领我走到一处坡顶,观望整片荒地。

我不禁满面笑容,想象着那条未开通的沟渠,自己几乎可以预想到这里将来生机勃勃的样子。

若眼前的荒地换作是杞国,不知觪该会多高兴!

“姮,”观望了一会,亥转头看我,踌躇片刻,道:“父亲说,你终将离开此处。”

我怔了怔,白叟?稍顷,点点头:“然。“

亥默然,他望向远方,好一会,问:“姮,外面是什么样?”

我微笑:“亥觉得是什么样?”

亥看看我,想了想,道:“我也不知。白叟说外面很大,有许许多多的人,数不清的房屋,可他却说这里更好。”

我看着他:“亥也觉得这里好?”

亥一笑:“未见识过外面又如何说得上?只是,你几日前告诉我那大地的说法,我越想越觉得有趣,虽是传言,在伏里却绝无可能听到。”他停了停,说;“外面不知还有多少我从未知晓的东西。”

我的呼吸几乎屏住:“亥,你若想看,舟人丁……”

未等我说完,亥却微笑着摇头:“姮,吾父年岁已高,我不能离开。”

话音落下,心中如同被泼了一桶凉水,原本满满的希望几乎浇灭。

我望着他,呆怔不动。

“亥,”我仍不死心,说:“若将来白叟……嗯,你……”心绪有些乱,话语竟结巴起来。

“那是将来的事,”亥看着我,轻声道:“无论多久,我定要出去看上一回。”

希望重燃,他言下之意,要等上些时日罢了。

心稍稍的安下,我略略颔首,转头望向前方,没再说什么。

当夜,我睡得很不安稳。

梦一个接一个,时而是觪,时而是亥,时而又变成杞国。

我站在城墙上,看到雍丘城外的田野中沟渠纵横,禾苗长的比人还高,快乐极了,飞快地跑去找觪。

忽然,身后一声巨响,城墙摇摇欲坠。我惊异地回头,只见城下已是火海一片,无数的东夷人抬着巨木往城墙上撞。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目中满是惊怒。

我正想过去,手上突然一紧,姬舆拽住我,头也不回地拉着我向后走去。我张了张口,想说话,突然,脚下一空,身体失足坠落……

我大惊地醒来。

四周暗暗的,自己仍在伏里,辰的家中。

是梦啊……我长长地舒下一口气,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定下心,我觉得口中干渴难耐,索性下床去找水。

轻轻地打开篾门,灶室中,凌晨微明的天光已经从外面透了进来。临时打起的草铺上,辰还在睡,水缸就在旁边。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心地移开水缸上的盖子。

正要舀水,忽然,辰发出一声梦呓:“丹。”

我顿住。

辰却没了动静,一副熟睡的样子。

我继续,用匏盛起水。

刚送到嘴边,只听辰又是一声:“丹。”比刚才大声得多。

水洒出一些,“哗”地落回了缸里。

辰突然醒来,一眼就看到了旁边的我,似乎吃了一惊。

“饮水。”我说,接着,咕咕地将水喝完,放下匏,移回盖子,朝室中走去。

“且慢。”辰叫住我。

只见他脸上很是不自然,犹豫了一会,说:“你方才可曾听到什么?”

“方才?”我笑:“我听到你在梦中唤‘丹’。”

辰瞪大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不许告知她。”他压低声音,急急地说。

我仍是笑,不置可否:“看吧。”望向屋外,我打了个哈欠,又说:“天将旦,辰赶紧睡。”说着,不管他的表情,慢慢踱进了内室。

或许是之前没睡好,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是巳时光景了。

辰已经去田里了,他的母亲在屋前翻着薑苗的土。

我走到井边,打水漱漱口,又洗了把脸。仰头望向天空,万里无云,无底的深蓝中,太阳金灿灿的。

用过些粥食,我正收拾器具,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回头,只见辰跑了进来,满头大汗,指着外面喘气:“舟……舟人丁!”

我一怔,心中突然一阵狂喜:“你说舟人丁回来了?!”

辰仍喘着气,点点头。

我立即放下手中的东西,迫不及待朝屋外奔去。

往伊水的路从未像今天这样长,我提着裳裾不停地跑,到岸边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乡人,望去,只见水波青碧浩瀚,一只大舟正缓缓靠岸。

我生怕它跑了一般,目不转睛注视,一直走到近前。

当望见舟首上的人时,我的眼睛突然定住,不敢相信地再看,渐渐睁大——蓝天下,姬舆的面容真实而清晰,深深映入我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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