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魏从楼上跑到院子里,挖了一捧雪,用手攥紧了,拿回去放在楚楚手心里:“楚楚,舒服吗?”
楚楚笑着把雪放在腮边,这是赵魏最后一次看见楚楚笑。
雪终于撕开了天空的沉重,扯棉絮一样的落下来,小保姆在房间里来回搓着手,最后冒着被辞的危险又去找简丹:“大姐,快去医院吧,等雪盖了路车就没法走了。”
简丹望着外面浓黑中的银亮,咬着牙说:“再等等。”
钟表上的秒针哒哒的前进,一秒秒蚕食着楚楚的生命,赵魏往返取了很多次雪,最后都在楚楚的脸上和手上化成水滴,流在粉红色宽褶荷叶边的床单上,像一滩滩眼泪。
楚楚渐渐的说起了胡话,一会儿叫妈妈一会叫爸爸,可是平日里爱她说她是小公主的爸爸和妈妈一个都不在身边,最后她大声喊着:“哥哥,哥哥救救我,楚楚,不要死,楚楚爱爸爸妈妈哥哥,楚楚要穿新衣服和哥哥一起堆雪人。”
事情隔了多少年,赵魏从不曾记错楚楚的一个字,像用刀子刻进脑海里,也把仇恨随着刻进去。
等楚楚翻白眼吐白沫的时候,简丹也害怕了,她抱起楚楚上医院,可是雪已经把马路盖的很厚一层,车子走上去打滑,10多分钟的路程,愣是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医院已经来不及了。
赵魏在车上一直拉着楚楚滚烫的小手,看着她那张被烧的干裂的嘴唇无意识的叫哥哥。
妈妈下车的时候抱着楚楚跌在雪里,8岁的赵魏几乎是抢着把楚楚抱在怀里,司机刘叔把楚楚抱起来送进了急诊室。
楚楚死的时候赵思成正在这家医院12层的产科里抱着刚出生的儿子赵寒。
那个时候春节联欢晚会正进入高嘲,家家户户都在过年。
雪下得这么大,明天一定可以堆一个又胖又大的雪人儿,楚楚说要用胡萝卜给它做鼻子,还要给它围上一条红围巾。
楚楚说要穿着新衣服去给外公拜年,外公给的红包要给哥哥攒着娶媳妇。
赵思成看到楚楚小小的身体盖着白布单子,疯了一样上去撕打简丹,本来呆怔怔的简丹一见赵思成也冲上去,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什么高贵文雅,什么温文尔雅,两条疯狗而已。
赵魏静静的看着他们,像看两个陌生人,他踮着脚尖搂着楚楚的身体,眼泪无声的滑下。
“赵魏,赵魏,到了,快下车。”赵晨曦先下来,打开副驾驶的门,伸手要把朵朵接过去。
赵魏下意识的抱紧了朵朵,哽咽着喊:“走开,我不会让你们再害楚楚。”
赵晨曦看着赵魏失神的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赵魏。”
赵魏猛的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却不肯把朵朵交给赵晨曦,抱着朵朵下车直奔急诊室。
急诊室的医生一见朵朵的模样,就知道是发烧,那女大夫板着脸狠训他们一痛,嫌孩子烧到这个份儿上才送来,赵魏急的直磨牙,说大夫大姐大妈大姨你能不能先别给我们上课,倒是救救孩子呀。那大夫说现在知道急了,早干什么去了。
朵朵在急诊室先打了一个小针儿,然后就开始输液,大夫给了一些酒精和棉球让他们给朵朵擦手心脚心和额头。
两个人配合默契,赵晨曦给朵朵擦手心和额头,赵魏给朵朵擦脚心,也不知是药物起了作用还是酒精起了作用,朵朵小脸蛋上的潮红一点点褪下去,身上的热度也褪了下来,赵晨曦忙把温度表夹在朵朵的腋窝里,五分钟后拿出来一看。37.5度,虽然还有点烧,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危险,朵朵的呼吸也平稳下来,陷入到沉睡中。
两个人长吁一口气,赵晨曦这才感觉到自己的针织衫都给汗水湿透了,现在黏腻腻的贴在身上,走廊里的冷风一吹,凉到了毛孔里。
赵晨曦的薄棉外套盖在朵朵身上,赵魏见他打冷战,忙脱下自己的毛呢短风衣披在赵晨曦身上。
赵晨曦被突然立在身前的影子吓了一跳,明白过怎么一回事就想脱下来还给赵魏,赵魏看了他一眼,不耐烦的说:“赵晨曦,你少矫情,我是怕你也感冒了,两个人我可伺候不来。”
赵晨曦只得把衣服穿好,垂着头低声说谢谢。
低头的时候看到了赵魏的手指还在流血,赵晨曦忙拿着干净的棉球蘸了酒精小心的给他擦拭。
“呀,真疼。”
赵晨曦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含着晶莹的泪花。
赵魏一见忙说:“其实也不疼,一点也不疼,我骗你的。”
赵晨曦的眼泪掉下来,正落在赵魏的手上,温热,湿润,一点点渗进赵魏心里。
“赵晨曦,你不是吧,就被朵朵咬了几口,没事儿,你…….”不知怎么了,赵魏忽然觉得有什么堵住了自己的喉头,酸涩的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一时无语,却紧紧的靠在一起。
老半天,赵晨曦忽然说:“赵魏,谢谢你。”
赵魏说:“谢什么,对了,你给阿姨打电话了吗?”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妈肯定要急死了。”赵晨曦忙掏出手机给赵妈妈打电话,电话那头赵妈妈都哭了,听朵朵没事才放下心来。挂掉了手机,两个人坐在一张长椅上就像被抽干了力气,谁也不愿意再说一句话。
赵魏渐渐扛不住了,歪着身子睡着了,赵晨曦看着他翕动的鼻孔和微张的嘴唇,身子往他那边靠了靠,让他倚在自己肩头。
睡着的赵魏眉头紧皱,似在睡得既不安稳,大概也就过了十几分钟,他大喊一声:“楚楚。”猛地直起身子,他似乎还没从梦中清醒过来,双眼没有焦距的看着赵晨曦。
“赵魏,赵魏,怎么了,做恶梦了。”赵晨曦轻轻晃着赵魏,一时间急诊室里很静,只能听到赵魏粗重的喘息声。
赵魏老半天才明白过怎么回事,他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头靠在椅背上,疲倦的问:“赵晨曦,有烟吗?”
“难受吗?医院里不准抽烟,再说我也没有呀。”
赵魏虚弱的摆摆手:“算了,朵朵的点滴滴完了吗?”
“没有,还有三分之一。”
“赵晨曦,刚才我真是很怕,生命真的太脆弱,说没有就没有了。”
“干嘛呢,这可不像你,小孩子发烧总会有的,别听医生吓唬,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不会有事的。”
“赵晨曦,你不明白,我8岁那年亲眼看见我妹妹因为发烧没有了,她那时也是这样,烧的脸通红,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那年她也只有5岁,楚楚才5岁呀。”赵魏双手捧着脸埋在膝盖上,这段旧伤一直横亘在他生命的记忆里,鲜明触目,却不敢直视提起,今天朵朵的事情刺激了他,因为身边的这个人是赵晨曦,他才不顾一切的挖出来,希望这份痛在这个人春风细雨般的抚慰下能够减轻一些。
赵晨曦看着这个一贯强势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坦露的脆弱,他连想都没有想伸手就抱住了他的肩膀。
赵魏循着那温暖的怀波,把自己靠进去,他觉得今天无论他是个什么样子眼前的这个男人都能理解包容,16年了,他第一次拿出勇气把那件事情从头到尾讲给赵晨曦也讲给自己听。
“楚楚走了后,我真的就在院子里堆了一个大雪人儿,用胡萝卜当鼻子,围上楚楚那条鲜红的围巾,还去厨房拿了一罐儿辣椒粉它抹在嘴上,辣椒粉呛眼里,我一边弄一边儿掉眼泪,总是把弄好的给融化了,我要它永远都在那里,这样楚楚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看见,她就会笑,楚楚笑起来最好看,细长的眼睛弯的像月牙,可是过了没几天那雪人就化了,先是头再是身子一点点混成一滩脏水,而楚楚永远不会在回来了。”
赵魏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男人低沉的哭声在狭小的诊室里回荡,赵晨曦紧紧的抱着赵魏,嘴里喃喃的说着:“赵魏,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赵魏哭了一会儿,似乎好受了很多,他从赵晨曦肩膀上抬起头,双眼通红,他用衣袖揩了揩,自嘲着说:“操,我刚强勇猛的硬汉形象全毁了。”
赵晨曦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面巾纸,拿出一张轻轻的给赵魏擦眼睛,赵魏给他的动作惊呆了,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心里却有淡淡的暖流缓缓流淌,滋润着那些常年干涸的旧伤疤。
“赵魏,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相互埋怨,离婚,各自再婚,我被丢到外公家,我外公是从部队里退下来的,为人刻板严厉,可是我不害怕,天天惹事打架,就是盼着他一拐杖打死我,我好去陪楚楚,可是就算我再作,我外公都默默容忍着,帮我和飞儿,就是你上次在我那里看见那个哥们儿擦屁股,直到我16岁那年他去世。”
赵晨曦听着,心里觉得特别疼,单亲家庭里成长的孩子总是叛逆的,更何况赵魏还经受过这么多,他几乎可以看到那个不羁的少年拿着生命一次次在人生的道路上画弧线,每次都差一点点,这个弧线就成了一个断点,那便永远不会有和他的相遇。
如果不能相遇心里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无所适从和牵牵绊绊,可是不能相遇就永远找不到和自己契合的那一半,永远也凑不成一个圆,那样的人生又怎么会是圆满的人生?
想到这里,压在赵晨曦心口上的大石头一下子就不见了,整个人陡然轻松起来。既然已经沦陷,与其都痛苦不如听从心底的声音,放肆一回,就当---这是迟来的青春期。
赵晨曦双手扳住赵魏的头,低声叫了句:“赵魏。”然后就把唇轻轻的印在了他的嘴唇上。
这个吻很轻很淡,蜻蜓点水一样,却安慰了那只孤立在夏日里的一茎小荷,让他在茫茫四顾的湖水中不再独单茫然。
赵魏一只手揪住了赵晨曦的衣服,头也抵上去,闷声说着:“赵晨曦,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是圣母玛利亚吗?你知道我是个gay吗?还是个一直对你有想法的gay,你这样做是同情我吗?”
赵晨曦看着他染成咖啡色的头发,那明显是烫了又修剪过,前面蓬蓬的一片,覆盖在他宽阔的额头上,“还是一个爱臭美的gay 。”赵晨曦嘴角挂着一个淡淡的笑,手抬起赵魏的头,深邃漆黑的眼睛望着赵魏,浅淡粉润的嘴唇轻轻开启。。。。。。
赵魏几乎是痴迷的看着赵晨曦的嘴唇,他希望他告诉他答案,却又怕他说,在极度矛盾中心脏在胸腔里憋得闷痛,却只敢屏住呼吸呆呆的看着赵晨曦。
“赵魏,我……..。”
“嗯,妈妈,妈妈。”朵朵的申银声打破了两个人周身流动的暧昧气息,他们同时扭头看着朵朵的病床,然后起身窜了过去。
赵晨曦把手放在朵朵额头一摸,入手一片凉津津的,一颗心放回到肚子里,可是朵朵似乎被梦魇住了,一个劲儿哭着喊:“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带朵朵回家。”
两个人无言的对视,他们知道在朵朵的梦里是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妈妈温暖的怀抱已经变成了一个幻影,永远拥不住朵朵柔软的小身体,也永远亲不了朵朵粉纷嫩嫩的小脸颊。
生命可以平淡,可以平凡,但总会有些不期然的意外,这些意外会注定平凡平淡一生中最深痛的伤害。比如朵朵,一夜之间失去爸爸、妈妈,失去一个家。
赵晨曦对赵魏说:“你看着朵朵,我去叫医生。”
赵魏点了点头,但终于是忍不住拽住赵晨曦的衣角,声音哑哑的喊了声:“赵晨曦。”
赵晨曦不解的回头,看着赵魏黑漆漆的眼睛汪在水泡儿里,小模样可怜兮兮的,就像捡回了骨头却得不到主人夸奖的哈士奇。
“干什么?”
“那个,你给我个痛快话儿,算了,别说了,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你去吧。”赵魏叹息一声,低下了头。
赵晨曦揉了揉赵魏的头发,轻飘飘的甩下一句:“你知道什么呀。”
赵魏给他的话砸懵了,二傻子一样摸不着头脑,等赵晨曦叫护士进来,他老人家还没有挪窝儿,赵晨曦那胳膊把他推一边去,给护士挪开地方,护士给朵朵换药时,赵晨曦贴着他的耳朵说:“等朵朵出院了再说。”
这句话是旱天里的一个炸雷,让赵魏陡然生出了无尽的希望,可是雷声过后竟然是满天晴朗,那雷声似乎只成了自己的一个梦,渐渐的患得患失起来。
看吧,其实男人爱男人和男人爱女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这一夜再漫长东方的太阳也戳开了厚厚的云彩,一天金灿灿的朝阳。
朵朵的小脸沐浴在阳光里,生动鲜嫩,骨碌碌的大眼睛看着床边两个胡子拉碴的大男人,有些怕有些害羞,都没有敢说话。
赵晨曦先醒了,他对上朵朵的大眼睛,心里的阴霾一散而空,却佯装着生气:“朵朵。”
“晨晨爸爸。”朵朵小声叫着,把头埋进了赵晨曦的衣服里。
“朵朵醒了,渴不渴,叔叔给你倒水喝。”赵魏也醒了,一看父女两个的情形忙打圆场儿。
一大杯温开水沿着朵朵干裂的嘴唇流到胃里,小姑娘大口吞咽着,看来真的是渴坏了,喝完了水朵朵也不放开赵魏,贴着耳朵低声说:“帅赵叔叔救我,晨晨爸爸生气了。”
“朵朵乖,你晨晨爸爸那是急的,昨晚找不到你,你晨晨爸爸都哇哇大哭了,以后保证不乱跑了,你晨晨爸爸就不生气了。”
朵朵的小手绞着身上的衣服,带着哭腔儿说:“晨晨爸爸,朵朵不是想乱跑,朵朵就是想去找回小熊,垃圾箱那么黑,它自己一个人会害怕的,朵朵只想带它回家,可是垃圾箱太高,朵朵爬不出来,我喊了也没有人听见,爸爸,朵朵真的不是个坏孩子,你别不理我。”
赵晨曦一把抱住了朵朵,下巴蹭着朵朵脏兮兮的头发:“朵朵,爸爸是生自己的气,没有保护好你的小熊,没有保护好朵朵,这样差劲的爸爸,朵朵能原谅吗?”
“爸爸不差劲,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父女两个紧紧抱在一起,赵魏使劲仰头看天护板上的节能灯,免得让泪水落下来。
办妥了手续,医生又给朵朵开了点药,三个人牵着手上车回家了。
赵妈妈在家急的嘴上都起了泡,看见朵朵没事一个劲的心肝肉呀抱着,洗澡做饭忙活孩子,赵魏的眼皮都睁不开了,幸好今天是礼拜天,他回家去睡觉,临走时他想问问赵晨曦那句明白什么到底是什么,又觉得挺没劲的,只好失落的回家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朵朵睡饱了,开始屋里屋外的淘气,赵晨曦梳洗了一下,想起还欠赵魏一个回答,就敲响了对过儿的门。
赵魏都睡懵了,打着呵欠来开门,眯着眼睛似睁又睁不开的团在沙发上,像个小动物,赵晨曦的心像给小猫饶了一爪子,不疼却不能忽视那种蠢蠢欲动的感觉,他使劲儿揉搓着赵魏的头发,把本来已经很乱的头发揉成了鸡窝。
“赵晨曦,别闹,爷要睡觉。”赵魏懒懒的嘀咕着,身子没有骨头一样软倒,枕在赵晨曦的大腿上。
赵晨曦看着他的迷糊样,恶作剧的捏着他的鼻子。
“赵晨曦,别闹,赵晨曦。赵魏猛地吼一嗓子,像给蝎子蛰了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
他睁大了眼睛,狠狠的捏了自己的脸,痛的嘶了一声:“靠,我不是在做梦。”
“是,是在做梦,赵爷您老先梦着,我告退了。”赵晨曦假装要走。
“不准走,赵晨曦,哼哼,想走没那么容易。”赵魏一捋额前的乱发,细长的眼睛眯起来,手指来回划着赵晨曦的下巴,做出恶霸调戏良家妇男的姿态来。
赵晨曦忍着笑,配合着去躲赵魏,装出羞愤的样子。赵魏给赵晨曦乐懵了,手捏住赵晨曦的下巴,贱兮兮的说:“美人儿,来给爷香一个。”
赵晨曦笑着去躲他的嘴,其实赵魏也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赵晨曦躲避的动作过大,赵魏的嘴巴正擦在赵晨曦耳垂上,柔软饱满的触感像舌尖舀到一杯香草冰淇淋,忍不住想啜到嘴里品尝。
一丝落寞划过赵魏的眼睛,他忙放开手,转身背对着赵晨曦,闷闷的说:“赵晨曦,你别惹我,我不需要同情。”
作者有话说:原来赵魏这孩子这么可怜,晨晨你就对他好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