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陪沈奶奶在农贸市场的北边入口占据一席阴凉地,周霁佑卸下背篓,捏揉肩膀,累得呼吸不匀,汗流浃背。
正值早市,人流熙攘。
沈奶奶不需要沈飞在旁边照应,让他带着周霁佑在镇上走走。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钱的灰手帕,一角一角地展开,在一堆零碎小钱里取出一张五元纸币递给他。意思很明白,碰到周霁佑想吃的想喝的,花钱给她买。
沈飞不接,欲言又止,沈奶奶横眉竖目地瞪了他一眼。
周霁佑手摁着单肩包的肩带,转身就走,也不等他。
沈奶奶偏头一看,忙把五块钱塞沈飞手里,催促他赶紧追上去。
周霁佑忘记带伞,也忘记带遮阳帽,挑着街道两边的阴凉走。
沈飞从后面赶超,行至她身前,侧转头,瞥见她凉凉的眼神。
见他跟上来了,她站定脚步,眼睛向上斜挑,嗓音也凉得像井水,嘲讽:“你还真够小气的,五块钱都舍不得给我花。”
沈飞一噎,似乎是想作出解释,嘴唇微微阖动,过了会,又突然抿紧。
周霁佑当他理屈词穷,眼睑上翻,懒得看他,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儿。
她不可察地深吸气,捏着胸前肩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情绪在一瞬间爆发,她一眼瞪过去,音调控制不住地上扬:“沈老头不是给你们钱了吗,从里面拿出五块都不肯?”
相识以来第一次,她冲他发火。之前哪怕她再不满,也都仅限于皮笑肉不笑地损他一句。此刻,她面色不善,眸底散发冷光,像咪|咪炸毛时的小凶样。
沈飞很想上去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抚,拳头握了握,忍住这个不可取的念头,喉咙干涩地问:“沈老头是谁?”
周霁佑冷笑:“我得管他叫爷爷的一个坏老头。你别是想告诉我,他找到你家,却没给你们钱?”
沈飞明白了,眼睑微垂,缓缓说:“表姑妈是带钱来了,奶奶没要。”
沈老头出手阔绰,一定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们居然不要?
周霁佑不信,言辞辛辣:“怎么,没见过那么多钱,脑子吓傻了?”
话一出口,心里立刻生出一股自厌的情绪,不自觉咬住下嘴唇里面的口腔。
她这样侮辱奶奶,沈飞漆黑的眼睛里迸射出不可抑制的愤怒,少年沉默的面孔蓦然多出一分威吓的气势。
周霁佑心一梗,无畏无惧地哼出一声笑,反讽:“被我说中,踩到尾巴了。”
沈飞呼吸微沉,一字一句:“不、是。”
周霁佑没心情欣赏他被自己惹毛后难得称得上丰富的表情,冷着脸,说:“好啊,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要。说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别指望我会相信。”
两个少年人站在街道路边对峙,落在路人眼里就像在吵架。
上午的太阳一点点挪位,屋檐下的阴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缩小。
沈飞为了维护奶奶,咬牙片刻,最终还是开口答疑:“奶奶说,让心心去外面的世界开开眼界,回来后为了能走出大山,她以后学习会更用功。你是来我家里吃苦,心心是去你家里享福,我们已经是占便宜的一方,钱不能要。”
周霁佑:“……”
她知道心心指的是沈心,是他那个她还不曾谋面的妹妹。
他绷着脸,神色坦诚而认真,不像在说谎。这样朴实单纯的理由,周霁佑始料未及。她内心震荡,久久不能平静。
此时此刻,似乎不发表一下质疑都缓解不了复杂难言的心情,她听见自己轻声问了句:“真的?”
沈飞怒目而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仿佛下一秒就会与她翻脸。
周霁佑头颅一低,声音也低了一度,轻缓得几乎听不清:“傻不傻……”
沈老头的钱不要白不要。这一句,她在心里说的。
傻不傻……沈飞听清了。
他想起周霁佑来家里当天也说过他傻,现在,她又说奶奶傻。
他分得清语气,两个“傻”的含义不一样。前者是看热闹,置身事外;后者是受触动,真情流露。
周霁佑抬眼看他,“所以你舍不得花钱?”因为没钱啊……
沈飞又回到那张看不出情绪的面瘫脸,眼睑耷拉下来:“马上快开学了,要为心心攒学费。”
周霁佑思维敏锐,问:“那你呢?”
沈飞看着她,先是不解,而后明白过来,却不说话。
周霁佑望进他清润的眼底:“你说为你妹妹攒学费,那你呢?”
他率先踏步向前,“走吧,我带你逛逛。”
周霁佑:“……”
有意逃避么。她没再多问,迈步跟上。
慈岭镇位于皖中腹地,素有“鱼米之乡”的美誉,街道两边的门面铺是一排排青灰色的两层小楼,上面住家,下面做生意,流檐翘角,结构严谨。
周霁佑走进一家商店,沈飞以为她想买什么,脚步顿了下,跟进去,结果却看见她径直站在墙边的公共电话前。
老板娘坐在柜台里织毛衣,见一个气质明显和乡镇小姑娘不同的女孩走进来,不由多打量了她两眼。
“打电话啊?”说的方言。
“问你是不是想打电话。”这些天,沈飞已经养成了同声传译的习惯。
周霁佑瞄他一眼,看向老板娘:“对。”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发音。
老板娘在沈飞开口时就已猜到她不是本地人,又看她还是个孩子,不免强调了一番收费标准。
周霁佑掀开座机表面覆盖的一层用来挡灰的旧花布,在老板娘的指点下拨出一个外省号码。
塑料话筒握在手心,她心里特别静,像熄灯的午夜。
响了很久那头才接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缓缓传来:“小佑,是你吗?”
周霁佑面容平静,说:“沈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