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与他人谈笑风生,即便对于时下所产生的新生物品可以口若悬河地讨论。可在内心的深处,在那无人相伴于身旁的孤寂的深夜之中。
你仍会想起的吧。
那已回不去的一切。
而那时你便会深深地记起,深深地意识到。
自己不过是一个伪装成人类,置于他们之中,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的。
异乡人。
爱德华的提问,不是针对寿命的。
而是想知道他是否仍保有人类的心。
米拉曾是对这一点深信不疑的,但在了解了他的过去之后,她也不可避免地开始怀疑起来。
她想起了这一路上所遇到的许多事情,又想起了那些人与物,那些像是知道他过去的人基于那种认知而对他开口说出的话。
康斯坦丁大约是最直接的一个,他直接告诉了亨利这片土地已经没有他位置的事实。而那句“连自己开始的事情都无法善始善终”——这米拉原本以为是迁怒的话语,在贤者自己的解释之下,她也知晓了意味。
“海米尔宁·海茵茨沃姆的死是完美的。”
“想要努力改变国家命运,却被利欲熏心的王室与教会联军包围。为了挽救自己的部下选择了自我牺牲,像是传奇故事当中的悲剧英雄一样。”提起这样的事情时,亨利的语调是带着自嘲的。
“因为太过完美,所以极少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情其实曾有第二个可能性。”
“海米尔宁·海茵茨沃姆·塞克西尤图一世。”在摇曳的篝火照耀下,他念出了这个名讳,毫无感情,仿佛只是对着某块石碑照本宣科。
“这是康斯坦丁所认为的,半途而废,无法善始善终。”
声望空前的苏奥米尔元帅,正值青年,而当年另一位有皇室继承权的人物不过是个三岁小儿。
但他舍弃了那一切。
选择了以那天作为结束。
因为他有一个约定需要去实现。
人终归会因为想要找到某些东西而踏上旅途。彼此所求不尽相同,有的人只是按照约定,想要去寻找那份心中的景色,因而向着海边前进了。
而他的这个约定。
只是稍微、稍微地难实现了一些。
花费的时间也要稍微、稍微长上那么一些。
为了实现它,他不能再是苏奥米尔的元帅,因为那样的话他只能为了苏奥米尔的利益而奋斗;他也不能是帕德罗西的皇帝,因为那样的话他只能以帕德罗西的角度来思考。
他必须抛弃所有的那些枷锁,那些身份带来的束缚。
但选择意味着失去。
亨利做出来的选择,抛弃了所有那些曾经仰仗着他的人。
康斯坦丁说他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他到底想做什么事情,目前还没人知道。
大剑士和龙翼骑士还有苏奥米尔那位女王的事情不能算是完全解决,但是他们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希望。
20多年的流浪,为了谋求生存,大剑士们也已经放下了当初死硬坚持的传统。
他们不再只拘泥于克莱默尔,新式的大剑也做了出来。魔法、火药、长矛,任何东西只要好用就会吸取。
新生总归都是需要旧的东西毁灭才能够达成的。当年的银卫会选择大剑并不是考虑到如何独特,而是针对于所需要的情况而设计出了这种当时是最为先进的武器。所以他们是不应当拘泥于那一切的,大剑士们此前所一直纠结的传统使得他们最终被淘汰,尽管全面放弃也并非善举,但总而言之被驱逐出境以后,他们在这20年的时间里也已经迈出了那一步。
亨利最后对海米尔所说的“也许不必是克莱默尔呢?”就是这样点到为止的警醒。
拉曼人和苏奥米尔人之间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大剑士和龙翼骑士之间的权力斗争,被贵族架空了的女王要如何重新掌权,所有的这些事情都不是可以三两下就全部解决掉的。
但他们已经迈出了这一步。
亨利让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
回归到苏奥米尔的人不是海米尔宁·海茵茨沃姆。不是曾经苏奥米尔的元帅,以永夜奇迹为名的欧罗拉的噩梦。
而是贤者亨利·梅尔。
他以他的做法,而不是曾经的他的做法改变了故事的走向。
尽管这曾是他奋战过的土地,但亨利的做法却也没有任何改变。他是以“贤者”的身份在行动。
一切都回不去了。
最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就是他自己吧。
在如今的苏奥米尔,他是一个异乡人,无处可归去的人。
而她又何尝不是?
洛安人也失去了故乡,尽管在亨利的帮助下,他们在内海彼岸的亚文内拉建造如火如荼。但内心深处不知道有多少洛安人却仍旧在怀念着过去的家乡。
就连咖莱瓦也是如此吧。
有苏奥米尔血统却是在拉曼文化熏陶下长大的他,是否也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对于自己的身份定位无所适从呢。
“老师,到底来欧罗拉是想做什么呢?”闷闷不乐了许久的米拉,因为打算破除这份沉默而开了口。
她之前未曾问过类似的问题,因为亨利总是在到了地方以后就会告诉她。
但这一次在自己内心情绪复杂的情况之下,女孩选择了开口询问一行人的目的地。
“去见一位老友。”
“借些东西,给你做把剑。”亨利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女孩愣了一下:“剑?”
“嗯,最少要和这家伙一个级别的。”亨利拍了拍马背上已经明摆着露出来的克莱默尔,然后回过了头。
“毕竟。”
“是第一次收的弟子。”他开口这样说着,而洛安少女愣在了原地,下意识地一拉缰绳就让马儿停了下来。
——什么嘛。
一下子内心当中的阴霾就一扫而空,这样不就像是小孩子一样喜怒无常了吗。
她表情变换了一小会儿,最终给了亨利一个一如既往的白眼。
“贤者先生真是个最糟糕的大人了!”
“是是是。”
“那么故事也是第一次说的吗。”
“对,你们两个是第一次我有耐心能够讲完那些事情的人。”
“咖莱瓦就是个蹭的!”
“咋扯上我了——”年青的搬运工满脸无奈地看着前面的两个人,手里还拿着炭笔和记事本。亨利回过头看着他,想起之前粗略一眼看到的他记事本上写着的东西,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这也算是某种缘分吧。”他这样说着,而不明白他说些什么的咖莱瓦挠了挠头,把炭笔收起然后合起了本子。
“哇——”走了神的年青人正打算把笔记本收回却掉在了地上。
“哗啦啦——”一阵狂风吹来让笔记本迅速地翻动着,密密麻麻的记载一页翻过一页最终落在了第一页的地方。
上面用已经褪色的稚嫩笔迹写着。
咖莱瓦·卡塔亚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