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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6章
桑娆缓步走进门来,抬眼略略打量。
居中而坐的是一名妙龄女子,绾着高髻,戴着珍珠耳坠,一袭烟紫衫裙。容颜美丽绝伦,双眸光华流转,如熠熠生辉的黑宝石。并不是不染尘埃的纯良女子,乍一看却给人一种清冷绝俗的感觉;并不是满头珠翠、珠光宝气,却透着十足的贵气;并不是透着高傲、骄矜的神色,却无端地给人压迫感。
这女子的美,是那种带着兵气的美。
无疑,这便是燕王妃江炤宁。江炤宁喜穿紫衣,被江南人士唤作紫衣美人。桑娆早先就留意到一件趣事:每个人见到江炤宁的感觉都不尽相同,除了那叫人惊艳的容貌,言辞从无相同之处。此刻见到了人,才知这因何而起——这女子必然是性情复杂矛盾或是至情至性,她给人的感觉全由心境、情绪而决定。
坐在客座上的是一名年轻男子,一袭蓝色锦袍,容颜俊朗,意态慵懒,唇畔噙着一抹吊儿郎当的笑。
桑娆迅速在心里盘算,很快地排除掉一些人,确定这男子是最近才出现在人前的皇帝亲信——景林。
她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燕王妃殿下。见过景大人。”
炤宁吩咐白莲,“给她搬把椅子。”
景林瞥她一眼,见她正神色悠然地打量着桑娆,完全是男子打量女子才会有的眼神。
他嘴角一抽——她这毛病是一点儿都没改。
炤宁喜欢看样貌出众的人,尤其喜欢看特别出众的美人,她要是个男人,定是好色之徒。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这样腹诽着,景林还是下意识地多看了桑娆两眼,并没觉得有出奇之处,最起码,跟炤宁一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容颜确是毫无瑕疵,但桑娆身上的阴诡气息太重,他厌烦做派不磊落的人,男女都如此。
炤宁也不是好人,但她耍坏、毒辣时亦是理直气壮、坦坦荡荡。
想这些做什么?
她就是这样,随时随地让人跟着她不着调。景林侧目瞪了炤宁一眼。
炤宁不明所以。自己老老实实坐着,连话都不说,怎么就又惹到他了?刚要瞪回去,他已侧头看向桑娆,温声道:“此刻并无身份的尊卑,你只当是与人闲话家常。有什么想问我与燕王妃的,但说无妨。”
桑娆一笑,“多谢景大人。”随后望着炤宁,道,“说起来,我倒真有一事不明,想听燕王妃给个说法——因何将我关了起来?”
炤宁牵了牵唇,“不为什么。”
桑娆自嘲一笑,“的确是这个理,燕王妃想要发落一个身份低微之人,哪里需要理由。”
“知道就好。”
“敢问何时能放我离开呢?”
炤宁眯了眯眸子,笑微微地道:“说不好,看心情。”
桑娆发现,跟炤宁说话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对方说话根本不留延伸话题的余地,她想要继续交谈,便要不断变换话题。可是这样一来,根本没有交谈的必要,因为全无得到有用的消息的可能。
心念一转,她所以故意激怒炤宁:“不知殿下流落在外期间,可曾被人这般对待过?”她江炤宁也曾背井离乡,也曾有一段时日销声匿迹,若说没狠狠地吃过苦头,她不信。
炤宁认真地想了想,“没有。不同的处境,人的分量便不同,我一直清楚。”
委屈自然是受过的,偶尔会被人嗤笑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偶尔会遇到视她为瘟神煞星远远避开的人,但是谁想将她囚禁起来,却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从不曾主动去惹谁,打她歪主意的人自有徐岩带人收拾。
桑娆唇角上扬,“殿下放心,我亦清楚这一点。”
炤宁微微挑眉,用眼神告诉她:“我拭目以待。”
景林出声道:“说一说你的生平吧。我说,你听,若有不对之处,你尽管出言纠正。”
桑娆心头意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好。”她倒是不相信了,一个年轻人能将她查得清清楚楚。
这是炤宁很有兴趣的话题,因而闲闲喝茶,侧耳聆听。
景林神色悠闲,语气平缓:
“你生于伍家,庶出,虽然样貌才情出众,却一直被嫡出姐妹打压,没有扬名的可能。十四岁那年,你与如今的江夏王一见钟情——彼时他是江夏王世子。然而江夏王府不可能让子嗣娶一个庶女,不顾江夏王的本意,从速为他定亲。你自知再无出头之日,江夏王那时待你也算是一片痴心,是以,你们决定私奔,待得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再回江夏王府。”
炤宁闻言惊讶不已,这件事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桑娆给她的感觉,分明是回京来为荣国公报仇雪恨的,可她经历中第一个中意的人居然是她的表哥江夏王。
真的假的?炤宁不由看向桑娆。
桑娆垂了眼睑,看着脚尖,并没说话的意思。
这便是默认了。
之后呢?炤宁错转视线,眼巴巴地瞧着景林的侧脸,盼他快些说下去。
景林察觉到了,忙里偷闲地横了她一眼。
炤宁当即瞪了他一眼,又气恼地皱了皱鼻子,心说有本事你就别往下说,有本事你就反客为主把我撵出去。
景林险些被她气呼呼的样子惹得笑出来,喝了口茶才让心绪恢复平静,继续道:
“你与江夏王私奔半年之后,不知何故,他独自一人返回京城,而你却选择继续在外漂泊。第二年,伍家对外宣称你重病身死。眼下你无疑是早已将江夏王淡忘,但是他却似对你心存愧疚,亦或是因你手里握着他与你苟合的凭证,便使得他在一些时候,要按照你的意愿行事。
“江夏王回京娶了江夏王妃之后,多次命人给你送去大笔银钱,使得你衣食无忧。有十余年,你在江南、辽东、漠北、南疆逗留两到三年之久,与你结缘的官家子弟甚多。
“三十岁之后,你涉足风月场合,收揽了诸多命薄而貌美的女子为你所用,扩张在官场上的人脉。
“这数年间,与你或你手里的女子有染的官宦子弟,数目甚多,包括南疆总督长子与义子、吏部尚书次子及其三弟、户部尚书、礼部侍郎、金吾卫指挥使、大同林总兵长子、监察御史、兵科给事中……”
景林如数家珍地报出一连串官员,桑娆为之色变,看向他的眼神惊疑不定,有那么一瞬间,她无法掩饰心底的恐惧。
炤宁则是神色变得凝重。那么多人都与桑娆及其身边的女子有染,说是占据了半个朝堂都不为过。
桑娆的方式自然是叫人轻视的——不过是利用自己或跟前女子的美貌诱惑男子乱了方寸埋下祸根,但无疑是有效的——这种把柄,才是官宦子弟最怕人抖落出来的。
事态依然比她想象得严重。
桑娆凝视着景林,语声轻飘飘的,“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景林勾唇一笑,不予回答,岔开了话题:“接下来,我说说你这个人的性情吧。对不对的放在一旁,我说的只是一己感受而已。”
“愿闻其详。”桑娆无所谓,再怎样,人在矮檐下,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景林的言辞倏然变得犀利、毒辣、刺心:
“你是庶出,若是你父亲不曾贪图一个女子的美貌亦或一时的糊涂,根本就没有你这样一个注定被人低看三分的东西来到世间。正如英雄不问出处,其实女子亦然,只要安分守己,不愁得不到安稳生涯,偏生你自视过高,想要的永远是你注定不能得到的。
“自视过高,出身下贱,你若是走寻常路,绝无可能受人瞩目,只好另辟蹊径。与江夏王私奔的事情便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你这等货色,最怕的是没人对你瞩目,如果不能以大放异彩的方式扬名,那么,叫人不齿、鄙视的方式亦可。
“你活着的最大一个目的,便是要人知道你的存在,不管知道你的人是尊重还是蔑视你,都不需在乎——横竖在你心里,别人对你是怎样的态度,都是看重或妒恨你的美貌、才情。
“当初京城揽翠阁的老鸨桑娆,无法令年轻人侧目,倒是让三十往上的男子趋之若鹜,那时应该是你过得最舒心的日子——恶心了伍家,恶心了荣国公,让很多男子想起来就倒胃口——做人能到你这地步,也算是一种难能可贵。
“再说如今,你是打着为荣国公报仇的旗号来到京城的,其实,不过是想让人知道荣国公经历中曾有你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你要向人们证明,你并非水性杨花,而是情深似海,且是既有城府又有手段的不可小觑的人物。
“是为此,你命人去宫里打扰伍太妃的清净日子,意在让她说出你到底是何许人,让燕王府这边的人一步步知道你背后到底有多少官员,他们不管情愿与否,都要按照你的心思行事——你以为他们都欠你的,其实他们只是怕丢脸。真的,这一点你千万别会错意。谁对你有分毫真心,你都不会是如今这个德行。
“你自以为是,想要上蹿下跳地引起燕王妃反感、好奇,从而与你斗法——照常理来说,燕王妃会那么做,但连我都没想到的是,她全无闲情理会你,直接把你囚禁起来。这实在是明智之举。她若为你这等下贱的货色耗费心力,着实叫人失望、低看三分。
“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轻蔑么?真正的轻蔑是不屑,不屑理会小人作祟的行径,更不屑去看小人丑态百出的嘴脸。
“你经历过那么多男人,虽说良莠不齐,可总有几个还算是人。为何你连自重二字都没学到?一世自甘下贱却引以为荣,做跳梁小丑却自以为是浴火重生——人可悲到你这地步,着实让人叫绝。我只望后世再不会出你这类货色,不会再有人被你恶心得食不下咽。”
他一席话落地,引得炤宁刮目相看。
炤宁心想,今日是什么黄道吉日?这厮居然肯说这么多话,还全是挖苦一个人的话,应该是百年不遇的事儿了吧?
他一句脏话糙话也无,却已把桑娆骂得体无完肤,把桑娆几十年的经历全盘否定了。
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语。
桑娆脸色有些苍白,定定地深凝了景林一眼,眼神充斥着怒意、质疑,却是什么都没说。
“我这算是对牛弹琴了,即便是公认的美人、才女在你眼前,你也不会自惭形秽,只会认为我是有意贬低你。”景林勾唇一笑,“可有件事你得认清楚,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何人去贬低?也就是我这等闲人才有这等闲情。”
之后,他转头对炤宁道,“继续关着她,直到她死。她想出名想叫人侧目,便一直囚禁她。京城里从不曾出现过这个人,她的死活,谁也不知道。自然,她在挑衅你之前,已做好万全的准备,随时有人上门来问你要人,你只管随心所欲地应对。燕王府应付着棘手的,我担着。”
桑娆听了这一席话,终是不能再维持镇定,瞬间面如死灰。
“好。”炤宁莞尔一笑,随后唤人将桑娆带下去。最残酷的惩戒不是动酷刑,不是用把柄做威胁,而是诛心的言语,以及对症下药的发落方式。
人心、意志才是最难击垮摧毁的。
景林再喝了一口茶,起身道:“我走了。”
炤宁起身送他出门,一面走一面道:“真是想不到,你居然对这个人了如指掌。”
景林微笑,“我跟你交个底吧,我所知太多事,都是先父留给我的。景家世代效忠皇帝,到我这儿为止。”
“怎么说?”什么叫到他这儿为止?炤宁因此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怎么说?因为他除了她不会娶任何女子为妻,因为他不娶妻的话就只能断子绝孙,况且,最终的龙椅由谁坐上去都是一样,不是他愿意效忠的——心胸狭隘的太子不行,在他眼里根本是情敌的师庭逸更不行。
可是,这些又怎能告诉她呢?喜不喜欢爱不爱放到一旁,给人平添困扰总是不好。
景林暗暗叹息一声,“因为太累,这不是人干的事儿。”
“哦。”炤宁侧头想了想,“也是够累的。越霖哥有两年就是忙得焦头烂额,你大抵比他还要辛苦很多。”
“……”她还挺会解释的。景林忍着没搭理她。
炤宁又问:“皇上去避暑的时候,你会随行么?”
“会。”景林解释道,“刚出了那么一档子失窃的案子,皇上就算起先没那份心思,现在也会担心自己的安危。再说了,太子随行,我不在皇上近前,心里总是不踏实。”
“嗯。也是。”炤宁低头思忖着,“虽说行宫里一切都如宫中,可你平日还是要注意些,少喝酒——大夏天的,多喝酒坏处可多呢,衣食方面,你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叫人传话给我就行,我总会尽力帮你筹备好的,衣服好说,我叫针线房的人去你府里打听一下你的尺寸就能做……”
景林侧头凝着她的侧脸,瞧着她几年不见一次的絮叨模样。
这个傻丫头,将这件事看成了一次分别,不然才不会有这体贴细致的一面。
真想拍拍她的额头,捏一捏她白皙的面颊,笑着打趣几句。
而那是他永远不能做的,他是她的朋友,不可有逾越之举。一旦被她察觉出端倪,意味的便只有形同陌路。
一方面而言,炤宁是最心软的人;另一方面而言,她是最残酷的人。
她厌烦并且惧怕与人的关系暧昧不清。只要男子对她坦露心声或是她察觉到,那么,那个人不是要倒霉便是被她拒之心门之外。
她抵触任何繁复累赘的感情,她能例外对待的,唯燕王而已。因为她爱。
就是这样一个值得爱又极为可恨的女子。
景林强迫自己错转视线,看着前方,“你是把我府里的人都当死人了吧?”
炤宁诚实地道:“我看跟死的差不多。都是不拨不转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