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首立在一旁的赵检,没有看向任何人,仅是低着头往中间略走了两步,略一行礼,而后道,“但皇上一声令下,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语气也说不上诚恳不诚恳的,更像是将话先摆在这里的意思。
察觉赵检或许是有自己的想法,姬恒便又道,“你说说看。”
“是。”赵检应下他的话,才说了起来,“上一次大启与大宛联姻,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而这一次,大启不但联姻了,甚至以此为掩护,对大宛主动挑起了战争。月余时间连破三城,而今大军驻扎在青玄山附近,必定是准备趁势继续攻城。聂志远虽是用兵如神,然到底缺了经验往常也没有这么大胆的时候。依臣愚见,此番恐怕是延嘉帝御驾亲征了。”
章煜亲自带兵侵略大宛,过去他不是十分肯定那一桩事情算是真正有了结论。他曾试探过章煜,可也没有探到什么特别肯定的结果。只是那时存了章煜和自己一样的心思,章煜提前派人到桐城想办法堵截他也可以算得上是佐证。而章煜对大宛的心思,则将他彻底暴露。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大启的半壁江山被大宛占据……势必是要讨回来的,章煜估计也不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事。他对前世的记忆也停留在自己死前一幕,死后的事情便不知道了,那么章煜肯定也是一样。他死在了那个水牢里面,记得自己怎么待过他,必定也会寻机报仇。
思及此,赵检的眼眸中迸发出了一丝的怨毒。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与章煜脱不了关系。如果章煜不插手,让他将宋淑好带走了,他不是不能考虑放弃某些想法。可是章煜却以宋淑好为饵,故意将他引上钩,唯一目的不过取他性命,那么就注定只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
殿内的其他人听到赵检的话都多半显出了些许讶异,大启皇帝亲自征战,可前线竟并没有发现到这一点。反观姬恒,脸色依旧淡淡的,看不出来有任何意外之色。等到赵检说完之后,他继续淡声问,“你有什么想法?”
赵检终于微微抬起了头,但还是没有看谁,而后与姬恒说道,“臣愿意即刻奔赴前线,为大宛安定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既章煜已经讨上门,他自然没有不应战的道理。上辈子,章煜就输在了他手里,这辈子又待如何?
姬恒几不可见的颔首却并没有说话,也就等于是没有下最后的定论。先前说话的那名老臣,见姬恒似乎犹豫,便存了心思希望他不会信赵检的话,正欲开口,反而叫姬恒先堵住话头了。
“既如此,那你今天便出发罢。”姬恒笑着看向赵检。那一笑之间,暗藏着诡异的神色,看过去一眼,便仿佛是被浑身冰冷却危险至极的蟒蛇缠上了,叫人一下就不愿意再动作,也不想发出任何的声音,生怕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
商议完了事情,姬恒没有即刻离开,仍旧待在御书房里头。没有多久的功夫,宫人进来禀报,说谢夫人求见,他便允了。片刻之后,谢岚烟从外面走了进来。姬恒没有看她,但问,“什么事?”
这个女人,也是他从大启给捡回来的。那时他的人到桐城去接赵检,他因别的缘由也混进了大启,当时恰在桐城城郊的一处破庙休息,顺道等着底下的人将事情都办妥当。
正在逃命的这个女人,误打误撞逃到了他休息的破庙外。见到她的时候,她十分狼狈,且看起来连半条命都不剩,后边还有人没放弃追杀她,不救自然死路一条。
但仍是救了她一回,大约当时心情不错。救了以后,又发现她与赵检是旧相识,这倒是有些意思,干脆就捡回来了。于是知道了她曾经是大启后宫里的一名妃嫔,竟然自己想办法逃出来了,也颇为有趣。
除去身体弱了点,其他倒是都不差,干脆收为了妃嫔。没意料二十岁了竟然还是个没破瓜的,难怪会从大启的后宫逃跑,姬恒觉得很能理解谢岚烟的心思。守着个女人多多的皇帝却偏偏皇帝还是个不行的……那还守他做什么呢?
谢岚烟在离姬恒十步远外站定,行了一个礼,而后才说,“妾听说皇上派了赵大人去前线?”话说得直接,且不掩饰自己都知道一些什么,这倒也不是她第一次在姬恒面前这样了。
“舍不得了?”姬恒嘴角扬起了一抹笑,反问谢岚烟一句,也似乎并没有真的将她当作自己的妃嫔,更像是其他的关系。可是大宛后宫上下都知道,皇上对这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谢夫人极恩宠,时时宿在她的宫中。
谢岚烟也笑笑,“妾管他去死呢。”转而再说,“依妾愚见,皇上御驾亲征方为上策,正好去将大启皇帝一举拿下,届时自可反攻回去,说不定还能直捣临安,将大启吞并了呢。”
她知道姬恒是有本事的,比章煜绝对不会输。上辈子,就是他御驾亲征,才在背后对安平王造反产生了莫大助力,而今派一个赵检去有什么用……凝思一瞬,谢岚烟笑道,“赵大人若要当真去了,怕是终究不能活着回来了。”
“为什么?你仿佛是很希望他死的样子。”姬恒仍是笑着,不过正眼看谢岚烟了,又说,“你们不还是旧相识吗?不知道赵大人听到你这话,会不会伤心?”
“并不是妾希望赵大人死,而是赵大人有死穴在别人的手中,自然是要被人狠狠地戳。这要是战场上分了心神,丢了性命也就见怪不怪了。”谢岚烟语气淡淡的,评述着赵检生死。
如若章煜御驾亲征了,怕是宋淑好也在军队里面。这么好利用来诱赵检现身的人,他会不利用吗?有情又是怎么样,怕是自己斩除后患要更加重要一些。赵检一日在大宛,他岂一日能够安心?
姬恒有些感兴趣的样子,谢岚烟却收起话匣,没有解释。姬恒复道,“你不解释倒是不要紧,但你这样,仿佛是故意提醒要注意他可能会有不对劲,别叫他丢了性命。”
谢岚烟又笑了笑,“皇上这么想也没有什么不对。”她的确不希望赵检太过容易就死了,落到章煜手里也可以,一面受尽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一面还得看章煜和宋淑好这样那样恩爱,身心皆受虐,听起来也挺不错。
姬恒似笑非笑,谢岚烟说过了些没头没脑的话,便退下了。姬恒浑不介意的样子,由着她去,也看不出来是不是将她的话听进去耳中、放在了心上。不过当下想到大启皇帝正在亲自带兵攻打大宛,他倒是有点想要会一会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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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在青玄山休息了七天的时间,阿好只与章煜见过那一面。凌霄昏睡了两天,整个人总算是缓了过来,看起来真正有了精神,用饭都能多用上两口也开始会说笑了。这几天没有打仗,原先重伤的都被留在了上一座城池休养,凌霄稍微轻松了一些,并没有太多需要照顾的伤兵。
休整过,大军拔寨起营又继续向前进发。直到抵达下一座城池之后,阿好才知道,章煜并没有与他们一样歇着。他悄悄带领五千精兵,使下巧计,先是顺利斩杀守城的十数名将领,而后破了大宛的五万守城之军将第四座城池也拿下了。大军赶过来,相当于是撑住场子,免得被立刻反扑。
但是这一次是真的要休养了,阿好听说大宛国的援军已经到达,想来后面便又会难上许多。大军进入了城中,百姓们能逃的已经逃走了,逃不了留下的,倒是也没有遭遇危机。章煜下了令,不可随便对普通百姓动手、不可强抢民女或钱财,将士们都严守着这条规矩,只要人本分便相安无事。
街道上满脸肃杀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看守严密。章煜带出来的五千精兵难免有死伤,受了伤的士兵俱都安排在一处大宅子里面等待治疗。凌霄又忙了起来,阿好也过去帮她。以前觉得触目惊心的东西,现在即使仍触目惊心,却再也不会心颤或者害怕了,看得多了以后,人也跟着麻木,由不得谁。
凌霄专门负责替受了重伤的士兵在看诊,最后是有一个士兵的后背被砍了又深又长的一刀,即使还没有清理过伤口,乍一下也几乎能看得到白骨都要露出来了。可是这样的,无论是凌霄还是宋淑好,都见过了不少。人被用木板运到一个干净的屋子里,凌霄让人端来熬煮好的汤药,让那人喝下了,自己则在旁边准备了起来。
宋淑好看到凌霄拿出一套东西,里面摆着的是细长的针,但与普通的绣花针并不一样,而是带弧度的。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凌霄没有避她,表情严肃。受伤的士兵喝下汤药后便似乎昏迷了过去,宋淑好帮那个士兵清理了伤口,除了洗去血迹外还得处理伤口周围的腐肉,但那个士兵似乎没有什么感觉,连半句呻、吟都没有发出。
等到凌霄准备好了,她便开始拿特别的针线帮士兵缝合伤口。宋淑好觉得十分惊奇与不可思议,可她没有觉得凌霄这是在开玩笑……之前她就听说过了,凌霄有一套别人不会的救治伤员的办法却比普通的好用,想必就是这个。好像是衣服破了拿绣花针缝补一样的感觉,原来伤口也可以这样处理吗?
宋淑好看凌霄聚精会神、死死盯着针线与伤口,动作却不迟钝,那手法也是特殊的,恐怕轻易不好学会。如果有那么简单,就会教给别的人了,绣花缝补这样的活,她们有几个不会?到底还是不一样。她在旁边一直都没有说话,如果凌霄说需要什么帮助,阿好便会帮她去做事。
最终好了的时候,宋淑好看得凌霄打了个结,拿剪子剪了线,真的像是做女工时的收尾一样。士兵后背的伤口被拿针线缝过了一回,不再像先前那样的狰狞了。看起来轻松的事却并不多么的轻松,凌霄在收工时才松了一口气,她的额头仍旧满是汗,尽管中间阿好还帮她擦过几回。
“他是喝了什么东西?怎么都没有知觉了一样?”扶着凌霄坐下来稍微歇一歇,阿好新奇问道。茶水提前备下了,阿好给凌霄倒了一杯,又问她饿不饿,从怀里掏出拿油纸包好的一张葱油饼给她吃。
凌霄道过个谢,才说,“是在九陀山发现的那种花草,医书上写过将其与生草乌、香白芷、当归、川芎、天南星等按照相应的分量进行煎煮,得到的汤汁服下之后,可暂时失去知觉、不会感觉到痛楚。我将那东西带回去后便研究了一阵子,发现行得通,才敢真的偶尔用用。”
“没有想到那种会致人生出幻觉的东西竟由此奇效,不知道的人倒是只对它畏之如虎了。”阿好笑道,想起那时章妡非要去九陀山找那种并不存在的花,却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个。今天,这种花草却发挥出了救命的效用。倘若没有失去知觉,这样的看着就必定锥心的疼痛,恐也无人承受得住。
一时间再想到别的,宋淑好又问,“这个东西,能用来防身么?比如药粉一撒叫人一下子晕过去之类的?说出来以后,才感觉听着就玄乎。”反倒自己先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凌霄却应了她的话说是可以,约定了回头再教她。两人才说好,外面吕源的声音响起来,说是章煜找她过去,阿好便先走了。
五千精兵对五万守城之兵且还赢了,尽管没有听说章煜受伤,真的见到人的时候,她还是不放心的确认过了一遍。到底是受伤了,不过不怎么的严重,也好好处理过了。阿好还没说什么,章煜却还有心情同她开玩笑,低喘着气,说,“就算很想朕,也不能这么心急啊。”
阿好觉得自己有一点想打他。仰头看看眼前的人,才几天的功夫,好似又瘦了一圈。阿好没有心情同他开玩笑,只是主动展臂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他胸前,说,“陛下没事太好了。”
章煜便回拥住阿好,伸手摸她的头给她安抚,但是没有说特别的话。两个人静静地抱了一会,章煜才道,“到时候,你便留在这里等朕罢,不要再跟着大军一起走了。”
他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且她也没有出事,阿好难免疑惑,便问了一声缘由。章煜回答说,“后面只会比现在辛苦得多,你现在就已经瘦成这个样子,让人怎么放心得下?”他抓着阿好的胳膊捏了捏,似有些懊恼的样子,“朕后悔带你来了。”
阿好便笑了笑,“我没事的啊,倒是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以后会做得更好的。如果只是因为担心我,陛下实在没有必要。既然来了,总不能现在才想起来退怯?何况,就算留在了这里,也不见得就多么安全,或许还得分出人手保护我?那是当真要叫别人看笑话了。”
章煜抿唇没有说话,阿好凑过去亲了亲他,又耐心说,“是我自己愿意来才会来的,没有人逼迫我,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不管多辛苦,都应该坚持下去,是不是?”章煜没有吃她的这一套,只说,“不是。”
阿好放开章煜,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不诚实的小孩子会没有糖吃。”章煜便叹了一口气,阿好又笑起来,知道他不会再劝自己了。她不是不明白章煜的想法,但不是顺着他的意就不会出事了。即使现在准备回临安,路上也不知多少危险。战乱导致四处都是难民以及流民,光是出大宛边境的这么些路就足够叫人提心吊胆的了。
要是真的说辛苦,凌霄比她辛苦不知道多少倍,且同样是女子。还有那些大娘、姑娘们,也没有一个退却的。虽然对于他们来说,亲人死在了与大宛的战争里面,现在做的事情,多少有报仇雪恨的意思,是有一个信念在的。
章煜果然没有再说这个了。
没多会又有人来与章煜禀事,阿好没有继续在他这里多留,和吕源一起回去了找凌霄。吕源似乎是知道章煜同她说的事,竟然劝起了她说,“娘娘,听奴才说一句,您留在这儿,也是好的……”
阿好不想再讨论这个,刚听到了吕源说了一半,就没有多管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源公公是觉得陪着我无趣,或者是贪生怕死想留在这儿享福了罢,否则说这个做什么?”
她语气虽然没有多么的不好,但是态度十分的坚决。阿好当然知道这两样都不是原因,可她似乎并不很想要听,且她觉得吕源也没有想要告诉她,不然就不用拐弯抹角的了。
吕源当即噤声,没有再说下去,面上看起来有些无可奈何又长叹一气。
阿好找到凌霄的时候,她正在共事的大娘、姑娘们一起喝酒用饭。进得城里不似在外面驻扎的时候,的确可以放松一下。现在这样,应该是要在这里多留一阵子的。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一时笑得很和乐。
凌霄看得阿好回来,忙招呼她一起坐,众人挤开位置,摆上了新的碗筷,阿好便没有客气直接挨着凌霄坐了下来。凌霄再看到了本跟在阿好身后的吕源,坏笑道,“小源子,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我们不介意啊!”
吕源是公公,自然与一般的男子有些不同。凌霄这么说,戏谑之意太过明显。不过听到她的话,吕源不怒反笑,朗声道,“宁王……”他才刚说了两个字,凌霄已经败下阵。吕源顿时间笑得分外得意,凌霄却咬牙切齿,偏有位大娘追问,“宁王殿下怎么了?”
凌霄冲吕源使眼色,吕源奸笑两声,“没有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宁王殿下远在临安。”放过凌霄,直接走开了。其他人多少有点懵,唯有宋淑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便在旁边低笑,凌霄捏了一下她的手,又招呼众人一起吃酒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