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也不知自己为何拿这话来问阿耶。只是她觉得崔家似乎也藏了些什么。
崔式仿佛肩上担的朝服很沉,努力往后挺了挺脊背,才缓步坐到桌边来。
“皇帝自然没有那样的能力,让谁死谁就死。可他也是一条被逼到角落里的疯狗,怕的是他真的急了豁出命去乱咬一通。所幸先给他一块肉吃,让他还维持在‘权势滔天’的错觉里,不至于暴起乱吠。”
崔季明愣了:“原来不是殷邛要尉迟家死,这是必须选一个人去死的投票,而你们将尉迟家投出去了。甚至说汉姓世家……这些年顺着殷邛,一次次将鲜卑姓投出去了。”
崔式不置可否。
崔式:“你阿公虽然也知道功高盖主,但他爱这片土地胜过爱自己的性命,纵然知道有可能会给自己招来祸患,但他也不愿意三军被殷邛搞的一塌糊涂,让突厥人铁蹄踏过。”
崔季明:“我知道世家与皇姓这拉锯战打了十几年,可阿耶不怕下次被投出去的是我们?”
崔式:“自然也有人对这种玩法不满。我也只能说暂时崔家不会落入那种境地。所谓一分为二,就是有人想换个玩法。这事你心中可以有个数,站队的事情轮不到你,甚至说可能到你阿耶死的那天,玩法也不一定会改变。”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有人要……阿耶难道也……”
崔式在灯下微微笑了笑,他手指在唇上竖起:“你阿耶没有这么主动去找死,也不拒绝捡别人的漏。不过有人有耐性的可怕,你不必太在意,浪再大,崔家也是水里的铜牛。”
崔季明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想的能对几分。她以为邺高祖统一南北的伟业,是大势所趋,是千古伟业,历史考试都要默写出三条贡献来得分,然似乎世家却想抵抗未来千百年不可抗拒的集权趋势。
崔式道:“尉迟家要入土了。修的伴读位置也空了出来,殷邛已经找到了接替的人选。”
崔季明抬眼,愣了一下:“……难道是我?!我都在外头名声坏成那样了,还是个瞎子,他都要我去做伴读?”
崔式苦笑:“我一直让你去在外头各种胡闹,就是想摆脱这件事,看来殷邛心意已决,你入了弘文馆,泽虽然清醒过来了,但身体不好,修指不定会成为下一任太子,你就是要跟殷家站在一道了。”
崔季明垂眼:“阿公都已经这么表现,殷家还是想把我这个外孙扯进去啊。”
崔式拍了拍她的肩膀:“后日,你便可以准备入弘文馆拜过先生,就要搬入东宫住了,既然是皇帝强把你塞进去的,所以你不用怕,再怎么不守规矩,也没人敢将你从弘文馆赶出来。这表面功夫,还要做到你阿公面前,殷邛发话了,说是许你入大牢见过贺拔庆元一面。”
崔季明艰难张开嘴:“阿耶,我就只想问,你觉得阿公这次……过得去么?”
崔式叹气:“过不过得去,要看天意。不单是殷邛,很多人都不想让贺拔家活。”
他话音落下,崔季明垂着头,缓缓趴在了桌案上,脸埋进了手臂里。
崔式:“已经夜深,你快去休息吧。”
崔季明闷闷的声音传来:“……让我趴一会。”
崔式起身,半晌才将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很多时候局势就是这样,我希望你不要做个你阿公那样顶天立地的人了。只因天砸下来,要最坚强的人顶着,下头的人苟且偷生的时候指不定还在扎他的脚。”
崔季明脊背起伏了一下,偏偏头,露出一点泛红眼尾来,闷声应了他一句。
后日。
弘文馆门前停了不少马车,毕竟是休沐结束,不少归家小住一两日的生徒也被送回了弘文馆,几位皇子的马车停在了最前头,重病初愈的太子泽刚刚回到弘文馆,门前聚集了几位弘文馆的博士与讲师,正对他行礼。
春夏之交,细雨飘零,弘文馆一片浓绿,太子泽正与几位讲师说话,却听到了身后一阵小小的喧哗。和其他几位皇子撑伞站在一处的殷胥也回过头去。
崔家乌蓬的马车,前头几匹黑色骏马,车帘掀开,几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小侍撑开绘有红鲤的竹伞,车里一只带扳指的细手接过伞柄,持铁杖仿若是闲庭漫步般走下马车,红衣在阴雨天的灰色中扎眼,艳红衣摆吹开,殷胥心里头漏了半拍。
伞面划过雨滴,微微抬起半分,堪堪露出金色的佛像耳坠与淡红的唇。
病痛与外头的风雨仿佛不能给她留下半分不快的痕迹。
她轻轻勾起了半分笑,世间风流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