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脩之沉吟道:“这不是道理,但是太诱人。从来没有这样做,所谓君臣父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既明臣则贤,父既慈子方孝。譬若一国之君昏聩无能,而臣下只知唯唯,则国亡可期。若为父者不明事理,或是谋逆,为子也当同谋?”
他说才是真正“封建伦理”,说是为君为父,固然有极大权威,也当负有义务。讲究个制衡、制约,再不喜欢世家,池脩之也得说,必须有一个能够制衡君权东西存,否则君权就会发展成一个怪物。眼下世家就是起着这样作用,而取代世家力量还没有完全成熟,同时,世家里也不是没有人材。比如顾益纯,比如李神策,都是不可多得人才。
顾益纯道:“你仔细琢磨这些道理,要有理有据,是,能让人君听得进去。”
“敢问先生,这是何人所著?”
“一个狂生,叫梁横,自称是为家中嫡母所不容……”说着摇了摇头。
“那就难怪了,”池脩之与李神策混得久了,也染上了些毒舌,何况他本来就很犀利,“公报私仇呢这是!其人不得志,便仇视比他光彩人,要不是他还要借圣人威势,只怕,啧啧,天下除了他就没好人吧?”因顾益纯也是庶出,他就没再说嫡庶问题。
顾益纯失笑:“忙你去吧。”
“先生,阿琰——”
顾益纯一手扣到学生脑袋上:“未婚妻当然是养准岳父家。”
池脩之蔫了。
顾益纯心说,你那准岳父,大概也头疼这个梁横学说吧?唉,这是会为乱天下学说,不能不驳呀!说不得,我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想了想,取了枝笔,开始默写。顾益纯真是知识份子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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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靖业确实比较头疼。梁横理论诚如池脩之所说,是歪理,但是皇帝很难抗拒,一不小心就要沦陷。要想对抗君权,光凭相权是不行,因为臣权世袭,相权则不是,这么说来,世家还真是……促进民主共和好物了?
口胡!
郑靖业把三子郑琛、长孙德兴、次孙德安、沉默者德平、八卦台长德谦、幼女郑琰统统叫到了书房,一指一旁小案,对德兴道:“你坐那里,我说,你写。”案上笔墨已备,室内再无闲人。
郑德兴,理一下袖子,提笔凝神,听郑靖业说了头一句还不觉得什么,没写三句,手中笔叭嗒一下就掉到了书案上,雪白纸染花了。郑琰眼睛睁得大大:这理论怎么这么熟悉呢?不是吧?
郑琛差点没跳起来:阿爹,您老没发烧吧?说这样胡话!
这三位有这样表现,足以证明郑靖业表现实是与众不同。他背梁横理论呢。
郑靖业看了长孙一眼,郑德兴拣起笔,胡乱又扯了张纸,重誊抄,抄得差不多了,郑靖业接着说。郑德兴越写越冒汗,郑琛几乎要坐不住了。郑琰已经听呆了,郑靖业说这些她看来只是个雏形,她知道比这全面、也祸害。
直到写完了,郑德兴一语不发地双手捧给郑靖业,再回到自己位子上坐好。
郑靖业道:“你们都听到了?怎么看?”
郑琛先发言:“阿爹,这万万不可!”
时代发展至今,自有它一整套理论体系,尤其是社会构成与道德规范,此外礼法也已经很全面。今天郑靖业说这些东西似是而非,看起来与既有道理似乎是一脉相承,还表述得加深刻,实则走上了相反道路。
“说道理。”
“这、这、这分明是令天下无士。”郑琛憋了许久,方才憋出这一句来,德字辈一齐点头。作为男人,郑琛比较看重君臣关系这一条,父子什么描一眼,至于夫妻嫡庶他给扔一边了。反正他没庶弟,他也没庶子,先不管了。
郑靖业问女儿:“你看呢?”
郑琰比较关注妇女权益,却也知道现不是主要说这个时候,它们是一个体系,头一个不成立,后面自然没有办法推行。就像奸臣是个系统工程,社会道德风俗也是一个整体。郑琰受到冲击比较大,慢慢琢磨着说:“皇帝喜欢。谁不喜欢当家作主?”
郑琛有些着急,也不得不承认,他妹子说对。
郑靖业目光放到了德兴身上,郑德兴道:“这不是天下兴盛道理,是会乱套!”他基本功还是扎实,慢慢地说,“君臣界限过明,难以交心,君臣不能一心,则鲜有圣君而贤臣绝迹。嫡庶界限不明,则家室不宁。”父子什么,他没说。
郑琰接口道:“朝有大臣,七十而致仕。皇帝是要做到死,父亲也是。”人不可能永远正确,也不可能永远把握住一切,当官儿还有退休时候,为什么要让你退休?不完全是遵老敬贤,还有可能是因为你丧失劳动力了,不管是体力还是脑力都衰退。不再那么可靠!所以,不可以有绝对权利,那样会把航向带歪,绝对会!
嚯!郑琛把身体从妹子那个方向往外扯一扯,被惊吓到样子。
郑靖业沉着脸点了点头,又看德平。
郑德平不能再沉默,慢吞吞地问:“这是您意思么?”
郑靖业眼睛里露出笑意来:“一个狂生。”
“别人知道么?”
“我还拿不定主意呀!”他甚至不能跟党徒们说,万一其中有一个想讨好皇帝,这就是现垫脚石,郑靖业也要变成坏人了。他只有跟自家孩子说,还得选比较靠得住,比较有眼光,让他们心中有数,早做准备。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能有办法掐灭这个歪理邪说好。
郑琰沉声问:“阿爹怎么看?”
郑靖业唇角一翘:“弹弹手里纸,这小子,想出名想疯了!”
子孙们如释重负,郑琰却开心不起来。从理论上来说,兴阶层兴起是不可阻挡,逆历史潮流而动,是螳臂挡车,只有死路一条。现世家必然倒台,随之而来势力而没有成熟。按照郑琰知识来看,未来将是所谓读书人天下,这些人,后会变成一群很奇怪人。
法治比人治好,但是,如果这个法是恶法,就坏菜了。考试取人,比zlngnet推荐科学,但如果考试内容不正确,比如,考这几张纸里东西。理解不深刻不给做官,怎么样?
郑琰觉得,这几页纸代表是深层次黑暗。一些记忆深处东西又被翻了出来,如果照着推广下去,大概后就该是女人裹脚、男人变受吧?
她仿佛看到了一幅画,一半盛唐一半晚清对拼,从万国来朝恨不能生中华国,到八国联军谁都能踩两脚。
不是败科技上啊,是败思想阉割。
不好意思,激动了,这孩子以前爱国主义教育学得太好了。
郑琰比郑靖业还重视这几页纸:“请阿爹明示,何人有此议,现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个?”
郑靖业很简明扼要地解说了一回。
这就不好办了,如果梁横同学到处讲学,宣扬理论,相信很就会聚起一批信徒吧?
不料郑琛却道:“那便好!他还成不了势。”
郑琰反对道:“可不好说,单就夫为妻纲,你不乐意?美死你!”
郑琛哑了。
郑靖业一摆手:“你们知道就罢了,散了罢。”要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商议出个结果来,郑靖业也就不用这么惆怅了。
郑靖业后悔了,他想杀了梁横。这个祸害!他越想越不对劲儿,虽然他也是依靠皇帝,但是却不想当皇帝跟前一条狗。还有,梁横这样心狠,其志不小,自己是宰相,恐怕是他目标吧?或者说靶子?此人不得志便罢,一旦有机会,必须会垂涎于首相之位。这样一个急于表现自己人,这回被忽悠走了,一定还会找机会出差!
不知道现动手还来不来得及?就算这论述泄漏出去也没什么吧?世家急,会想梁横去死吧?
郑琰还是有办法:以舆论对抗舆论!迅速抢占话语权!普及教育,开启民智!可以打造一个士人集团,不是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郑琰落后一点,留下来想与郑靖业说话,正要说话,不期然看到了郑靖业显得冷酷表情。郑琰对上父亲眼眸,突然福至心灵。
“阿爹……”郑琰从来不知道自己口气也能用‘弱弱’来形容。
“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好。”
郑琰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这是一个掌握着生杀大权上位者,是杀出血路登上权利顶峰人。心头一颤,低下头来。她本能地感到害怕,或许没猜到郑靖业要做什么,但是,肯定不是好事儿,这股杀气,她终于知道什么是“杀气”了。杀气不锋锐,只是让人胆寒,郑琰汗毛都竖起来了。
却听郑靖业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有些事情我总不想让你沾染,总想着,阿琰少知道一点吧,她会过得活些。”
郑琰大气也不敢出,亲生父亲气势,让她感到陌生。郑靖业应该是慈祥,她还记得,小时候郑靖业还给她梳过头发。现还会跟池脩之斗气。郑靖业现面孔,让她很不适应。
“阿爹。”郑琰又叫了一声。
郑靖业是有责任感没错,对于梁横理论他也不喜,认为这是与正确道理相悖,是要掐死,好不要有人去理会。但他会取舍,权衡利弊之后,他决定,即使让皇帝知道有梁横这档子事儿,也要弄死这货!当然,他手要干净,可以让世家去做嘛!都不是好鸟,你们咬去吧。再咬,我也是宰相。或者,世家赢了,自己能跟皇帝走得近一点呢?
郑靖业甚至很发现了梁横理论缺陷:人!治国是需要人才,哪怕不是人才是奴才,也需要这样一群监工。从哪里来?世家,肯定不是皇帝首选。用什么人呢?郑靖业笑了,这就是他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地方了,他选官方法,考试,至少能够选出适用人,至于人品,就不好保证了。他甚至可以向皇帝建议规范考试内容,考忠君爱国,啧啧,这些人会感念他一辈子!
咦?不对,如果梁横没有人,他就成不了事,必死无疑。啧啧,也好,就让这小子蹦跶吧,到时候我还来收拾残局。你们都是坏人,我是好人。
嗯,郑靖业“读书人良心”被狗啃了。“不要说了,你只当不知道这回事儿,梁横是会祸乱国家,我为宰相,要澄清天下,梁横必死。”
“世家日衰,除一梁横,又有一梁横,杀也杀不完,那样只能造就一个圣徒。”郑琰承认,自己有些虚张声势。
郑靖业声音里透着冷酷:“你还是个小孩子呀!跟你先生一个样儿。人死了,就由别人说了,再也没办法辩驳了。”
一个敢于设计太子人,被人用“你很傻很天真”眼神看着,郑琰一点也不想抗议,只是低声讲道理:“千秋功罪后人评说,可是,如果后人被养成傻子了呢?”
“终有聪明人。”
“……阿爹找我们来,原本,不是为了这个吧?不然,就不会让我们知道了。”郑琰不知道自己胆子原来这样大。
郑靖业道:“我只是刚刚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而已,唉,只怕你那个傻先生是会一意孤行抗争,说不得,说不得,也要帮一帮他……”声音低了下去。
郑琰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汗,她爹身上杀气好像没那么浓了。“阿爹,我想,嘴别人身上,只要圣人有需要,总有人会为他想出这些东西来。或者,君、后世之君,终会有一人能想得到。只是,”郑琰压低了声音,“愿为国士,不愿为人奴人还是多,如果……”郑琰鼓了鼓勇气,“人人都识得字,都明白道理,即使有人会信歪理,终究是明白人多。”
郑靖业开怀大笑:“阿琰胸襟,男子不及,”你这盘棋下得够大,“我以前总是遗憾,恨你不身为男儿,今天看你这样有见识,觉得你还是女子好。眼光太远了,为人太无私了,那是魏静渊啊!我阿琰,不要这样。”
郑琰默,慢慢扯出一个暖暖笑来:“我去看看阿娘,缺了这么些人,阿娘该问起了。”
“一起去吧,”郑靖业牵起女儿手,就像小时候那样,大手牵小手,慢慢地走石子路上,“小孩子不要想太多,想一想明天怎么打扮得漂漂亮亮吧,天下大事,你爹不是不明白,毕竟,咱们家还要延续下去吧。”
“嗯。”
“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事缓则圆,对不对?”
“嗯。”郑琰跳过一颗小石子。
“那个梁横,让他活着就是,就他一个人,也兴不起多大风浪。也好给大家提个醒儿,趁我们还有把子力气,先做防范。”
“嗯嗯。”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郑靖业奸臣形象被我彻底定型了,阿米豆腐~
切身感受一下政治冷酷吧,郑七小朋友。
嗯,大家都是明白人儿,知道皇帝对于梁横建议很难不动心。但是,想要拦皇帝想法,很困难,所以,大家都憋屈了。有威胁不是梁横,是理论啊,望天。
Ps:对于中古史上君臣父子,其实都是有权利义务,为君不是全部权利,臣也不是仅有义务哟。大约成书于宋代《三字经》里说“君则敬,臣则忠”,皇帝要对得起大臣,臣下才会对皇帝忠心。完全不是后来“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顾益纯对梁横态度偏软,这才是正常人态度。
郑靖业对梁横态度矛盾,主要是因为梁横是个威胁,但是眼下又是虾米,还没有蹦跶。如果梁同学真蹦到郑靖业面前,郑老奸是不会手软。想干掉梁横啥,其实是高位呆得久了,而且吧,郑靖业真不算什么好人,黑心事也不是没干过,正常正常哈。庆林长公主想弄死梁横,那也是因为顺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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