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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过后,天上的乌云似都下尽,透亮亮的晴,近近的暖日头,不消几日,雪灾肆虐的痕迹便被缓去许多。清理了损毁的帐蓬,挖通了路,驻扎在外的兵士们盼来了查干萨日,草原上最盛大的白节,实则就是中原的过大年。
没了爹爹娘亲,又离乡背景,如今困在这天边一样的地方不知前途,不知今往,孤苦伶丁与这年节相映,雅予怎能不触景伤情?只是她这心还不及伤、泪还不及落便被每日忙碌不停的喜庆、礼节占去所有精神。
腊月二十四祭火神,圣火整整燃了三天。熊熊的火光照亮了皑皑雪覆的营地,欢腾中,人们似乎已是忘了不久前大雪的灾难,此刻这雪覆帐顶又成了来年丰收的喜兆。这其间所有的人几乎都不曾睡过,严格复杂的祭祀仪式、一日两次往火中投祭,爆竹震天,大口肉,大碗酒,又唱又跳。雅予是女人,祭仪中不得靠前,可这之后的热闹一直被“主人”拖在身边,一刻都躲不开。一面被吵得头昏脑胀,一面也不得不惊于草原族人这旺盛到近乎疯狂的精力。
待到进了正月,他们叫白月,所有的人都穿起了白色的吉服,一时间,营地里一片净色。雅予虽身为奴隶却也分得了崭新的银白袍子、银白头巾。这么一打扮,铜镜中仿佛着了孝一般,颇有些不适。
蒙族人尚白,是以为纯洁、吉祥;中原人尚红,红为瑞色,兴盛、喜气。两边似水火难融,其实,《史记殷本纪》中说商汤之时以游牧渔猎为生,尚天地,遂“易服色,上白”,白服是国服,不过因着总以白祭祀,久而久之与“祭” 、“丧”相连,反倒不祥了。
一路传承难以追溯,只如今入乡随俗,圣洁的哈达,圣洁的装束,配着人们脸上红润润的笑容,雅予的眼中也看出了喜庆,更况,这干干净净的白也着实与她此刻想有的心境相符,便也欢喜起来。
每个人都换,这其中自是也包括了那“主人”。年初一是拜天的日子,一大早雅予便起身伺候他更衣。一身白狐皮袍是他衣裳里最厚的,一顶白狐皮的帽子,微褐的肤色,高挑的鼻梁,浓眉深眸,阔肩束腰,一身雪白站在清凉素净的雪景中,高大英拔,萧萧肃肃。只是,这白净把那眼睛里的颜色更显了出来,凛然英锐之中,一股说不出的慑人阴寒,仿佛时刻准备扑向猎物的狼,暗中蕴含着强大危险的力量,让人从心里发冷……
朝夕相伴依然不敢有半刻松懈,生怕哪一日他狼性突显咬断她的脖子。只是雅予在心里一直藏了个疑问,胡人多是阔面、细眼,颧骨突,鼻根低矮,身型粗壮,他如此高挑不说,这面上棱角如刀刻斧凿,俊美二字有些软,英挺二字又不够他好看,再有深不见底的眸、颇有些诡异的幽蓝色,让她忍不住悄悄怀疑他祖上究竟是哪里?
穿戴齐整,出得帐来,兵士早已集结成队,在主帅的引领下,面向日出的方向磕头、拜天,向长生天祈求风调雨顺、百姓安康。雅予随在角落里也诚心叩拜,不论是何方的神、哪里的天,能应下这非富非贵的祈祷,方为人间最诚、最大的福。
草原族人许多行事做派在讲究儒学中庸的中原人看来都过于张扬、激烈,不留退路。雅予初时也处处不适,如今竟是从心里觉得畅快。校场练兵,他们都做真正的战场,撕杀狠厉,不吝血汗;一个年节,又是如此狂热的喜庆欢腾。她身在其中,虽是跟不上,却也为这热烈所浸染,再没有空闲悲及曾经的伤痛,只为明日祈福。
拜完天,按着俗礼晚辈要向长辈献哈达、奶茶。整个营地自是大将军最尊贵,雪中端坐在帅旗之下,威风凛凛,一一接受敬献。兵士们屈下单膝,虔诚地献上哈达,赛罕微笑着接过,对于身负有伤的兵士更会低头亲吻前额。雅予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亲吻礼好是新鲜。但见一个个兴奋得满面红光,仿佛福气已然降临,相与中原老祖们高高在上、子孙僵硬地叩拜似当真要亲近随和得多。
所有仪式结束,营地里又是热闹。人们赛马夺羊、歌舞齐欢,眼见着大男人们说笑着相互抱吻祝福,雅予惊得目瞪口呆。忽见赛罕转身,她正是无措,双臂一架就被抱了起来。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拎,还没来得及躲,额头上就被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雅予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他却哈哈大笑。
那一整天,她一直低着头藏在他身后,好在再没人留意到她、来找她“祝福”,否则那可,那可如何是好?
……
正月过半,虽偶尔飘点雪花,到底再不能成势,天气一日比一日和暖起来。
这日雅予早早起来收拾好了帐子、写好了蒙语功课,此刻忙碌着在小矮几上摆放着盛了各色点心的小碟。面色红润润的,透着心里掩不住的高兴。过年到底和往日不同,虽说兵士们一直都在走校场,可每日收兵却早了许多,营里依然热热闹闹地庆着年节。许是每个人都得了益,那狼主人也因此应了雅予的求,允许诺海儿每日带着小景同过来玩玩。
其实他之所以应下不全为着体谅她娘儿俩不得见的苦,只因如今一个是奴隶,一个是小狼孩儿,营地中这身份已然稳固,如今再往一起凑绝不会惹人生疑。这一切不得不归功于小诺海儿。小丫头虽有时也叫赛罕主人,可她不是奴隶,在人们眼中,她更像他的养女。诺海儿是通兽灵之人,与狼同窝,无论做出什么奇异举动,大家似都习以为常,哪怕就是一日她说自己是狼要寻了狼族去,怕是也不会有人惊奇。遂这些日子她怀里揣着个娃娃到处走,营里起初也有惊讶,后来听说是小丫头放狼时窝里扒来的,都逗一逗便欣然接受。
如今已过了百日的小景同养得白白胖胖好是喜人,看在眼中雅予又是心酸又是乐,奴隶也好,狼孩儿也罢,只有先保得平安,方期重见天日。初一那天雅予悄悄给小景同包了个小红包,孩子头一个年,讨个吉利,许下个天大的愿望……
正一个人出神,听得身后帐帘响,当是诺海儿,雅予赶紧回头,原来竟是一早就往校场去了的赛罕。起身迎了他去,双膝还未沾地就被拖了起来,拉进怀中。
他低头,雅予乖乖仰起脸,接到那毫无意外的一啄。
他松了手走进内帐,雅予站在当地,看着那背影很是无奈。这回又换鼻尖了么?可见是这脸上都亲遍,实在没地儿了。
草原族人怎么疯着贺新年都好,只这一点她无论如何都不能适应!长辈的亲吻是祝福,亲吻越多,祝福越多。主人亲吻奴隶,又是多重的福份?只是,只是主人光顾了慷慨地给,也不管这奴隶有没有命消受!
躲是不好躲的,可他每次眼中深藏的笑意总让她怀疑这祝福是醉翁之酒。她就从不记得兄长这么讲过!可,可她也确曾见到兵士们相互之间的吻礼,想问阿木尔,又不知如何开口。若当真是礼俗,她这岂不像是故意污他?大过年的,这几日他很是舒心,一旦惹恼了,坏了营里的喜庆不说,再要是罚她不许见景同可就遭了。
如今只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歹挨过这个年节,打死也不能说我不要这祝福。可是,可是……雅予轻轻咬了唇,这不论一天几趟,走的时候要祝福,回来也要祝福;早起要祝福,睡前还要祝福,连眼睑、鼻尖都祝福过了还能祝福到哪里去啊?
入乡随俗,好厌……
赛罕从内帐取了东西出来这才看见矮几上的点心,“怎的?一会儿诺海儿过来?”
“嗯。”
赛罕没再说什么,往帐外去。雅予赶紧跟了,边走边大着胆子道,“主人,我,我想留小景同住几日。”
“嗯?”他果然意外,停了脚步。
被他的眼神一问,雅予口中立刻有些打结,“我,我是想着诺海儿带了这么久,过年也该让她歇歇。更况,她这些日子到各营里去玩,总带着孩子也不便,不如,不如我带几日。”
“你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