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那张脸都是他自己。
说实话,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十年之前长什么样子了。他不喜欢照相,偶尔在一些场合中朋友为他照了回头发到他的邮箱,他大部分都懒得下载。活到现在三十三年,他电脑中只留了一张自己的照片,还是五岁时在动物园跟猴子一起照的。
人都是健忘的,如果不留下影像记录,哪怕是自己的样貌,也很快就会忘记了。何况还是22岁到33岁,从年轻走向苍老的十一年,他全部人生的整整三分之一。
可是记忆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那些死也想不起来的事情,似乎都没有从人的大脑中彻底消失,而只是尘封起来,如果有一个契机再开启,就会猛地意识到:没错,就是这样的。
筱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虽然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十多年前的样貌,但当一张自己年轻时的脸明明白白出现在面前的镜子里时,他还是能够笃定地认出来,那不是任何一个跟他长得神似的人,也不是他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那就是他自己。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当年人设姑娘为陆寻画了很多张不同角度的人设图和CG图,都从未提过人物的原型是他。最终画出的成品也看不出筱的影子。不过人设和CG毕竟是二次元,与三次元的真人样子不可能完全相同,筱在这个世界中见过的几个当时已经有完整人设的角色,在一眼就能认出来是谁的基础上,样貌和气场都与当年的图片有适度的差别。
镜中的人确实是陆寻,但也确实是筱。准确地说,如果他不是能够确定自己身处在这样一个诡异的游戏世界,他大概会以为这是做梦梦到22岁的自己在玩陆寻的cosplay。
不用想,这也是雪夜姬动的手脚。但这个设定究竟有什么用意,筱百思不得其解。
陆寻这个人物,是筱全部脚本创作的起始。他的故事大致都如月川所说,因为男友染上毒瘾,积欠债务,盗窃药品,自毁前程。月川的话中唯一不妥之处大概在于,他会沦落至此,最主要的原因并非渣男恶意的欺骗和陷害,而可能还是在于他自己。
镜中的青年极瘦,皮肤白得甚至有些病态,嶙峋的胸膛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有新有旧,比较久远的已经结成狰狞的疤痕,而最近的一两道,还贴着染血的纱布。
陆寻有严重的自伤倾向,他对疼痛的痴迷甚至还胜过毒品,以至于他能戒了毒瘾连着十个月没再碰一下,却戒不掉往自己身上动刀子。医学院三年多的学习让他能够准确地找出,在身体的哪个部位扎刀子下去,扎到多深的位置,可以既疼得要死又无论如何都死不了。最初穿到他身体中的时候,胸前两道新伤直疼得筱当场跪倒在地上,缩得像只虾米一样,泪流不止。
青年正常的外表之下,内里是个极端缺乏安全感的人。他的内心无力支撑起完整的人格,因此才会格外依赖他人,才会一再被人利用和欺骗。当他惧怕受到伤害的时候,他便会伤害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设定也是筱当年没能最终完成《Blues》的原因之一。每每想到走投无路的陆寻万般无奈去找十年没有联系的月川,又在月川家门外徘徊良久斟酌着到底该怎样开口的场景,筱的大脑中除了巨大的空旷,什么都没有。
那是筱笔下的第一个人物,软弱而卑微、无比渴望得到爱情的青年。他是真的把这个人当做自己的孩子,又或是,当做另一个自己。所以当时面对月川的侮辱,他才会那样气愤。
他是真的想给陆寻一个完整的happy ending,给他一个骑着白马的帅气王子,为他斩断一切的荆棘,为他驱散一切的惶惑,在故事的结尾,王子和小矮人自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但筱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个故事究竟该要怎样发展下去,究竟有谁,能给这个青年带来生命中最后的奇迹。
《Blues》是一本彻头彻尾的失败作。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筱养成了现在这种混吃等死得过且过的毛病。却不想自己真的有写作的才能,无聊中写来的戏作《Fairyland》推向市场,竟然红得发紫。
十年以来,他一共写了九本作品,其中没有一本让他多费过一秒钟的脑筋。那些故事好像都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大脑中,他所做的全部事情,只是敲敲键盘把它们写出来。如果脚本写作也需要天赋这种东西,筱觉得自己大概可以算是有天赋的人。至于那天赋是不是有用完的一天,到那一天又要怎么办,他从没有想过。
十年以来,他虽然一直安安分分地活着,心里却始终在隐隐觉得,活着似乎还不如死了来得轻松安逸。让他这种人为了能不能一直维持大神的地位而纠结,实在是没可能的事。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盼星星盼月亮盼到有一天终于死了,死后却还要遭这种罪受。
腹黑萝莉雪夜姬误打误撞,给了他一个从头再来,了结自己当年遗憾,把自己欠陆寻的那个happy ending正式还给他的机会。然而相比之下,性格已经彻底扭曲的筱,现在只觉得这事麻烦得紧。
筱长长地叹了口气。
管他什么HE不HE的,日子在哪还不都是要过下去。反正现在有月川罩着一个月之内不愁吃不愁住,先搬过去再说。
……就是在床上的问题,他必须得想个办法解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