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那时的他面如冠玉,人品俊雅,而现在,他的肌肤被沙场的暗日和大漠的烈风染深了,变成小麦般的色泽,此刻,在灯光下又镀上一层温柔金色的浅晕……楚归旋不知不觉间竟看痴了……
他缓缓顿下手中的笔,头也未抬地说了一句:“进来吧。”
她茫然一呆,没听清似的地愣在原地。
只见他唇角些许上扬,朗朗清清又说了一句:“既然来都来了,难道还没胆子进来?”
这一下,楚归旋听得真真切切!她咬咬牙,站起身来手撑窗沿纵身一跃,一下子,便随着明月清风进入房间。
慕湛霄也站起身,双手负后缓缓走近,眼中的目光似让人微醉的清酒,唇角荡着浅浅笑意,“果然还是当年的皮猴子。”
一句话把时光忽就拉回了八、九年前,彼时他还是父亲门下俊雅风流聪朗绝顶的少年郎,而她还是母亲膝下无忧无虑只知捣蛋的调皮鬼。
楚归旋再也忍不住走过来仰头望着他说:“湛霄哥哥,你也看见啦,我根本不是什么当侯夫人的料,与其最后弄得公婆难容、夫妻反目……不如你及早休了我,我们一生为兄为妹。”
这话一直烫在喉间,说出来比咽下去更哽涩难受。可若只是他的妹妹,她应当能看着他另觅佳偶,但如果是他的妻子,绝然不行!
他们成婚将近三年,她一直未孕,婆婆早就谋划着为他纳妾,只因他的推辞一直拖着没办。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只怕又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大闹。她本来就性格乖张公婆不喜,如果再加上妒悍不孝的骂名……一切本就注定,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慕湛霄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微微一晒,执起她的手,将她带到一旁的桌边,轻轻按她坐下。
桌上有一两小点和尚温的龙井。
他道:“先吃点东西再说。”
归旋一楞,这才想到自己果然是一天滴米未进,他不说则罢,一说倒真觉得腹中饥饿难忍。
她看着桌上晶莹剔透的薄荷糕和精美诱人的玫瑰酥,想了想,取碟边银勺舀了一块放入嘴中,清香满口,正是平素最爱的味道。
……可是,他怎么会准备这些?他素来不喜甜食,寻常茶点也不会备下这些,难道……对啊,必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她一天没滴米未进他肯定是知道的,一举一动也自然是在他掌握之中。如果不是故意放她出来,她哪里能那么轻易地逃过训练有素的侍卫?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难道……一种可能猛地跳进脑海,她的心一下子就慌乱起来,有些欢喜、有些惊慌、也有些害怕和期待。
这时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缓缓传入耳帘,“归旋,只要你还叫我湛霄哥哥一天,我自会回护你一天。不过你若继续这般任性胡为的下去……只怕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她猛然抬起头,茫然不解地望着他。他深邃的眼睛里有模糊难辨的光影,似冷漠、似严峻、又似乎有些无奈的怅然。她雀跃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慕湛霄暗暗叹了一口气,“归旋,有句话你说得很对,我们慕家的男人和你们楚家的男人确实杀孽过重,所以常常是天不假年、英年早逝。你我祖父、你的父兄、我的叔叔皆是这般。若我也活不长久……你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又当撞得如何头破血流?”
清香甜糯的薄荷糕分明还在喉间,可楚归旋却不知满口是苦是甜。过了许久,她竭力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微笑:“湛霄哥哥,你是让蛮子闻风丧胆的修罗将军,难道还信那些无妄之说、因果业报?”
慕湛霄轻轻一笑,“信,却不怕无悔。”
归旋的眼泪一下子快流出来,她连忙拿起一块玫瑰酥把自己的哭声堵住。好多年她都不曾哭过了,自从父母过世之后。
现在她不要哭,为什么要哭呢?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那么好,哪怕只是想要照顾她,哪怕只是把她当妹妹……
她想起八年前惊天巨变,楚家满门战死,父亲马踏成泥,母亲死后受辱、云州城破几成为空城……四年之前,慕湛霄领楚帅旧部,全军素縞冷剑所指踏平王庭。 慕氏一向仁信治军,可那一战却不受降将,生生屠尽白狄十万残部……鼎盛一时的白狄族从此灭了,这样的孽报背在了他的身上。
他说:“信,却不怕无悔。”
归旋唇角一撇,不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把我关了这么久,别的用处没有,《地藏经》我倒是背了个滚瓜烂熟,你放心,大不了以后我每日为你诵经十遍,保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慕湛霄不禁哑然失笑,和声说道:“那就谢谢你啦,阿旋妹妹。”
灯光之下,他的笑容竟似多年前一般温柔。
……
兰舟前的翩翩少年眉目含笑:“阿旋妹妹,别哭鼻子啦,我带你去采莲子。”
……
楚归旋努力吸去鼻间的涩意,朗笑道:“湛霄哥哥,再到夏天,若你我还是夫妻,你带我去莫湖采莲吧。”
慕湛霄顿了顿,道:“好。”
归旋展颜而笑。
她没有想到这竟是前世最后一个温情的记忆。
***
靖南侯夫人楚归旋禁足佛堂六十七日,手抄《地藏菩萨本愿经》一百九十九卷。南侯请相国寺弘远大师持楚氏每日手抄之经卷作法,续七七四十九日,得以超度亡灵、弥消冤孽、灭无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