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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一夜无眠的我早早到了刑部,却没想到八爷已经在翻看刑部案卷,一旁出迎的刑部侍郎挑了帘子等着我进去,带了几分踌躇看向伏案锁眉的八爷,轻咳一声问道,“尚书大人呢?”
“回九爷,今儿叫大起儿,尚书大人天不亮就进宫应卯去了。”刑部侍郎恭敬的回道,“大人临走前,特意嘱咐奴才协助两位爷。”
我轻点头拢了拢袖口,抬腿进了内里,边走边笑着试图化解那不易察觉的尴尬,“听这话儿,你在旗?”
“奴才佐贺,正蓝旗。”刑部侍郎越发恭顺起来,“奴才殊荣与两位爷同在一旗。”
“他父亲是正蓝旗佐领,前年没了,倒是他还争气些。”八爷抬头合了案卷站起身来,依旧是话语温润,“怎么来的如此早?”
我亦是笑着迎上去,外人面前这份和乐还是要的,“皇阿玛的旨意,弟弟不敢怠慢,却还是落了哥哥一步。”
八爷挥挥手示意佐贺退去,给胤禟让了座儿,这才说道,“昨儿得了旨意已经吩咐刑部会户部一起查抄凌普各处产业。”
“八哥动作好快。”眼前没了外人我掩去笑意,只平静地看他,“一夜之间可清点完了?弟弟这算不算以逸待劳?!”
八爷微滞随即陷入沉默,良久这才缓缓开口,“我知道额娘找了你。”
“哥哥一直都知道不是吗?”我这话虽说的无波无澜,可听在八爷耳中多少有些揶揄的味道。
“额娘到底与你说了什么?”八爷面露不解,眼中隐隐有几分急切。
我未理会他的话,自顾自说道,“良妃娘娘很疼惜你,她与我说过些什么,你若真的不知道可以去问她。”
“胤禟,我真的没有……”八爷有心辩解,却又想到那日胤禟的话,顿觉自己无言以对,虽然自己没想到额娘会有此举,可胤禟还会相信自己的话吗?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利用,还能指望别人如何信自己?遂一声喟叹,说道,“胤禟,你来必是有话。”
自袖拢中取出秀囊,推到八爷眼前,“我今儿想用这东西换一个应承。”
八爷解了秀囊轻轻一倒,那枚墨玉扳指便落在掌中,心骤然一痛,“你……”
“希望哥哥能够让你门下之臣保举弟弟为太子可好?”我笑的寡淡如水,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八爷抬头看向胤禟无欲无求的眼神,忽的明白这不过是他将扳指还给自己的理由,答应与否已无关紧要,因为结果彼此早就知晓,手指一合将扳指握住,“我收回就是,你不想要的我又何苦多事?”
“那就谢过哥哥了。”我拱手起身,笑意中带了几分轻松,“凌普之事有劳哥哥费心,我还是做个闲散人好些。”
胤禟唇边的一抹淡笑刺痛了八爷,他狠狠攥住扳指,声音轻颤着问道,“你当真能做个闲散之人?”
微微颌首,我回身向外走去,“能不能,是要看自己想不想。”
“胤禟!”八爷唤住胤禟,看着他不曾回转的背影,继续问道,“你能告诉我,皇阿玛传召你这个闲散之人所谓何事?!”
抬手挑了帘子看着瓦楞上斜斜映着的晨光,深吸一口气,道,“皇阿玛说凌普不是重点,他既然忘了谁是他的主子,那就给他个机会让他好好认清楚。”
不过是一问,便如雪花落地,将彼此的缘分归于无形。也好,有这一问,今后对彼此的愧疚也能少些!思及此,我再无片刻停留轻轻跨了出去。
厚重的帘子闷声落下,仿佛木槌狠狠砸在了八爷胸口,心中顿觉气血翻涌上下不得!自己不是应该拦下他再说些什么吗?不是应该将扳指套回到他手上吗?
可到最后却偏偏问了这样一句话?!不过转瞬,心泛起无边寒意,自己从何时起竟对胤禟起了戒备心,甚至带着隐隐的恐惧!
扳指握在掌心硬生生的疼,却不愿卸去力道,只觉得疼着也是好的!
皇阿玛亲下谕旨查抄凌普,又授了自己内务府总管之职,任谁看着都隐隐有了重用之意。心里的期许有了希望,那隐隐的欢喜又有谁明白?!
自己连夜查抄了一干产业,却没想到皇阿玛竟在下旨之后传召了胤禟,这其中到底有何深意?!胤禟,胤禟,若凌普不是重点,那谁才是重点?!
如果……你才是重点,我该如何?到了如今这一步,初衷好似已经不再重要,周遭的人、事、物都在簇拥着自己向那个位子而去,心底的欲念一旦释放,甚至连自己都不敢面对!
“胤禟……”轻语着将两枚扳指并在一起,痴痴而望终是笑出声来,抬臂一挥扳指脱手而去,直直撞到墙上脆响几声归于沉寂!
起身,离开,依旧是沉静睿智的八阿哥,依旧是面若温玉的贝勒爷,只是离开刑部的那一刻,垂首看着光裸的手指,依旧禁不住开口,“小福子,把里面清干净。”
小福子一愣,顺着看去顿时明白,忙不迭的回身进了内里,在墙角找到了已经摔裂的两枚扳指,收在袖拢中再无他言,默默跟着八爷离去……
庄宜院,午后。
宜妃小憩后起身,一抬眼便看见胤禟立在窗畔,“怎么这个时辰来,你皇阿玛不是赏了差事给你吗?”
我应声回身上前扶她,“听说额娘这两日身子不适,儿子放心不下,带了上好的长白山人参过来给您补补。”
“你这孩子,宫里什么没有,还指着你的东西?”宜妃笑着嗔道,“可是怕你皇阿玛委屈了额娘?”
我接过宫女的玉篦细细替宜妃梳理头发,“额娘自有皇阿玛疼惜,儿子可不敢置喙。只是儿子行商多年,自然晓得宫里采买的猫腻儿,真正的好东西可到不了您这里。”
“额娘自然晓得。”宜妃笑着拍了拍胤禟的手,“虽不是最好的,但也总强过外头的官家。”
“旁人我管不得,额娘的总要是最好。”我抬手绾了发髻,又簪了金钗,对着铜镜细细理着鬓角,“儿子如今只盼着额娘安泰就好。”
宜妃看着胤禟为自己梳理头发,良久这才说道,“这还是你第一次为额娘梳头,没想到九哥儿有这样巧的手法,蕙兰倒是个有福之人。”
“额娘,您早就知道儿子不记得很多事情,却为何从不问起?”我双手搭在宜妃肩头,抬眼看向铜镜,“您可是有所顾忌?”
宜妃原本的笑意,随着问话出口转瞬消失,眼神试图回避却又几多挣扎终是归于平静,抬头迎向胤禟的目光,缓缓说道,“九哥儿,这样不好吗?”
垂下眼帘,看着宜妃肩头的锦绣团花,满心疑问如烟散去,这样……的确很好,不知过往、随心而动,紫禁城有几人能如胤禟一般恣意?!一梦经年,到如今再问什么,岂不是多余?
“多谢额娘。”虽是轻语,但其中的意味,却彼此了然。
扶着宜妃移到榻上,妥帖放好绣墩,有婢女将参汤奉上,我接过细细吹着,良久才递到宜妃面前,“额娘放心用吧,已经问过太医,和您所用的药没有相克之处。”
宜妃接过汤盅浅尝一口,微微颌首,“果然是好的,你这银子倒是没白花。”
“都是自己的买卖,不花儿子一分钱的。”在宜妃面前我总是带着几分无赖的,“还不是额娘当初经营得好,让儿子捡了如此大的便宜。”
宜妃见胤禟如此,权且放下心思,笑着应道,“也就是你,明知卖乖却叫人心里舒坦。”
“投其所好,儿子可是精于此道的。”边说边将汤盅取过,盛了参汤喂到宜妃嘴边,“温着正好,冷了该伤胃了。”
“你这孩子。”宜妃笑着喝下,神色颇为受用,“都当阿玛的人了,还是如此孩子气。”心里却越发感念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儿子晚上想吃额娘亲手做的菜了。”故作献媚状的笑,连自己都暗自感叹,好像很久没有如此轻松!
“好……”
宜妃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宇成焦急的声音,“爷,出事了。”
“怎么了?进来回话。”我蹙了眉头看向宜妃,“怕不是小事,宇成不是个毛躁之人。”
宇成进来躬身行礼,伏在地上急切切的说道,“爷,皇上如今在乾清宫申斥八爷,李总管遣奴才来请爷过去。”
“可知为了何事?”我沉声问道,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回爷的话,好似与凌普一案有关联。”
“还有谁在?”
“李总管遣来的人说是几位爷都在。”
我略作思量,对这事原本知道的不多,如今李德全请我过去,只怕和我也脱不开关联,既如此便过去瞧瞧再做应对不迟。
正待起身,那一头宜妃却开了口,“来请九哥儿,可是皇上的意思。”
宇成俯首回道,“回主子,不是。”
宜妃伸手按住胤禟,说道,“你且出去,我有话同你家爷说。”
“额娘?”我不解的看向宜妃。
“不要去。”宜妃坐正身子,神色凝重的说道,“凌普的事情你既然想躲,何不躲个干干净净?如今又没有旨意,你去何用?”
闻言一愣,竟没想到宜妃通晓了我的心思,“额娘果然聪明。”
宜妃自嘲的笑道,“这多年若是没有这份眼力,咱们娘几个早就不知死了几回?!”
“额娘,虽无旨意,可李德全绝不是擅作主张的人,儿子还是过去瞧瞧。”我心思百转,既然几位爷都在,那么四爷、五爷就一定在,凌普之事牵涉户部,若是申斥了八爷,那四爷岂不是……
“九哥儿,不要去。”宜妃一声呼唤,带着深深的痛楚,“过去的额娘心高气傲,凡事总要争个头筹,你五哥也因此竭尽所能,不过是拼却个子凭母贵、母凭子贵罢了,到头来就连胤禌都……”
“额娘,你……”
“我都知道,一直都知道,你皇阿玛也知道,可知道又如何?”宜妃潸然泪下,神色骤然憔悴,“前朝要权衡、后宫要权衡,凡事都要权衡。”
心落入万劫,人僵在当场,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康熙的权衡,那眼下的这份权衡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说……
不敢再想下去,我怕自己洞悉康熙的意图,却又很清楚种种筹谋已经只剩一抹轻纱,弹指之间便可抖落,真相果然是残忍的!
“所以,你受伤醒来,额娘看着你眼中的迷茫和懵懂,便下了一个决定。”宜妃直直看向胤禟,神色释然,眼神平静,“额娘已经让五哥儿深陷其中,又让胤禌失却性命,那么何不让你抽身而退,紫禁城不缺皇子阿哥,少了你没有什么不同。”
“额娘。”万般心无从诉,眼前人让我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多年无论宜妃对身边的人如何,她对胤禟却是用了真心,一个母亲苦苦挣扎就是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儿子脱出这份桎梏,在这个皇权至上,权谋诡诈的紫禁城中确属难得。
握住宜妃的手,我眼含感激的说道,“额娘的这份心意,儿子明白,可如今不是我想离开就能离开。”
宜妃又待开口,却被我拦了下来,安抚道,“额娘的话儿子记在心里,今后但凡有半点机会,绝不留在这个是非之地让额娘忧心,天大地大总有我胤禟安身立命之处,这多年在外可不是白白瞎混的。”
宜妃闻言已知胤禟打算,频频摇头只盼着他能够留在眼前才得安稳,“不行、不行……”
我紧紧握住宜妃的手,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额娘,李德全敢让我过去,必是得了皇阿玛的暗示,既然皇阿玛要权衡,那谁都脱不开,眼下已在眉睫之刻,去与不去的结果是一样的,去了说不定还能为额娘和五哥求一份安稳,不去雷霆之怒您承受不来。”
泪沁了眼眶缓缓而落,宜妃垂下眼帘默默隐泣,轻轻将自己的手抽离,整个人放软在绣墩上,“去吧……”
“儿子告退,额娘保重。”我俯身行礼疾步转身离开了庄宜院。
宜妃静静听着胤禟的脚步消失,这才一声悲呼哭将出来,虽然一直都清楚这里的孤寂,可就连自己最疼惜的儿子都无法保护时,那久久压在心间的痛楚瞬间喷涌出来,痛……只剩下泪水可洗……
皇上,求您……不要把胤禟的这份骄傲扼杀掉,紫禁城难得有几分真心,为何就不能留下来……
立在乾清门看着不远处的宫殿,忽然觉得满身满心的压力全都烟消云散。那一夜的无眠,千头万绪,过往的、眼前的、不可知的、可知的,交替辗转,躺在床上陷在尘世的回忆,听着窗外阵阵寒风,闭眸屏息间,所剩的不过一声叹惋,所念的只是臂弯间的一丝温暖。
叹惋什么?己身、他人?叹惋自己的一颗心,不该陷在这座皇城之中,叹惋自己虽有不羁的心,却无不羁的勇气,以我如今的筹谋和势力,若是真想离开谁又拦得住?
目之所及“乾清宫”三个字熠熠生辉,我忽的笑了出来,犹自想着,索性拉了四爷一道离开这里,天地逍遥又如何?可一想到康熙那可能的筹谋,顿觉自己的渺小无力,笑意越发浓了,自己果然是个可笑之人……
举步向前,李德全已经急火火的迎了上来,“九爷,您可算了来了,里头已经……”
“安达莫急,我去就是。”笑意盈盈,全不理会李德全焦急的神色,心静若平波,自顾自拾级而上。
一步跨进殿门,便瞧见众人跪伏在地,康熙将奏折狠狠扔到八爷身上,“凌普领婪巨富,所籍未尽,胤禩每妄博虚名,凡朕所施恩泽,俱归功于已,是又一太子矣!如有人誉允禩,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