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被两个小宫女扶着,跟在顾问行身后往静室去。太后一向虔诚礼佛,对待宫人也是仁慈宽容,宁寿宫的静室虽然也是用来关犯了错的宫人的,却不像承乾宫的暗房一样昏暗肮脏。静室北侧摆着大悲观音像,地下三个草蒲团,南墙上有窗,阳光能照射进来,倒是很静谧安然,适合静思己过。
跪坐在蒲团上,映月望着观音坐像,双手合十:“大慈大悲观世音,信女在下,别无它妄,只乞公正二字。”
“公正?在这宫里,你和谁去求公正?和皇帝还是和太后,还是佟贵妃?”顾问行站在门口,看她跪在地上求佛,声音里尽是无奈与嘲讽。
映月回头见那两个宫女不知何时已经退出屋外,才低低开口问道:“顾公公,是您向太后求情把我带出慎刑司的?”
顾问行瞅着她如水双眸点点头。映月却觉得他虽然眼睛看向自己,但是心却不是在看她。仿佛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为何?我与公公只有一面之缘,公公不怕被我连累?”
他不语,只是静静望着窗外的枯树出神。良久,终是叹息一声,开口:“你可你记得上次在宁寿宫,我问你,你姑姑的名字?”
映月点点头,上次她还想着再见面要问一下他为何知道姑姑的名字,可是,那次出了宁寿宫就遇上了戴萤,惹出多少事端,至今未能脱身。
“你姑姑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一个姓顾的男人?”
姓顾的男人?好像有过,不过姑姑走的时候她年纪还小,才十三岁,刚来到这里,根本就糊里糊涂的,连亲近的人都不大认识。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这句诗,你听过吗?”
她摇摇头。
顾问行叹息一声,遥望着窗外,眼中难掩哀伤流落:“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康熙四十一年的冬天,那年冬天出奇的冷,穿着棉衣还挡不住猎猎北风。雪珠子簌簌落下,打在人脸上隐隐作痛。我抱着画好的丹青往集市走,本想趁着书铺关门前再卖上几幅画,以换取年节一顿饺子。由于父母早亡,我十二岁便一个人过活,靠着父亲留下的微薄家产,总算考了个秀才。可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科场黑暗,无钱入围,每日也只能靠卖字画为生。”
“世人说的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在漫天飞雪中,我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到我死,都不会忘却的人。”
“她当时的样子,如一幅画,篆印在我的心里,任凭风雨过,拂之不去。红裙,绿衣,眉眼含波,云鬓婵娟。她当时带着丫鬟,抱了一堆年货,匆匆忙忙,和我撞了个满怀。西风漫吹,丹青散落一地。一幅墨梅图落在她脚下,映衬着她的红裙,分外好看。”
“缘分一旦开始,就会纠缠一生,不管是好还是坏。她是旗人,我是汉人,旗人不外嫁,满汉不通婚。纵使相识相恋,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家里人安排她进宫选秀的前一晚,她带着细软找到我,说要和我私奔,要逃离京城远远的。于是,我们就逃了。一路南下,到了德州一带,隐姓埋名,过起了平静的日子。”
“她爱品茶,我们就买了一块小茶园,种茶为生,虽然日子清贫,可是和她在一起,苦果入口也能变成甜蜜。可惜,好景不长。我们的行踪被她父兄知晓,我只能带着她一路南下逃离。其实,我该带着她往北走的,南方却是一条不归路。”
“在宿迁县,她却被恶霸官吏看中,掳了去,献给了那时南巡的宫里人。我只能一路尾随跟着回了京城。她被带进宫,成了宫女。我为进宫救她,自宫成了太监。为救她性命,不为男人又何妨。可是,进了宫才发现,想逃出皇宫去,简直难如登天。可我们还是决定一试,却不想逃走时被发现。”
“我被关进慎刑司受尽刑罚,只说是我挟持她,只为保住她的性命。却没想到她竟然为了救我,留书一封投湖自尽。”
“这故事里的人,你应该能猜出是谁吧?”顾问行说到这里,声音里已含了几分哽咽。这些年,他一直将此事深藏,不向人说,自己也不提,只当从未发生,只当她还活着,还在乡间的茶园等着他回家。可是,如今,他却要自己揭开从未愈合的伤疤。
映月早已泣不成声,她怎么会不知道故事中的人是谁,红裙,绿衣,嗜茶,性格倔强到为爱私奔,为爱而死,不是她的姑姑佳茗,还能是哪个?
只是,她千想万想,没有想到姑姑的结局竟然是如此。她本以为,姑姑和心爱的人应该正在乡间的某个地方过着平淡安逸的日子。她一直以为,姑姑像烟花一样绚烂的容颜能在心爱之人的呵护之下永远灿烂如初,可是,现在,姑姑却如陨落的流星,黯然逝去,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