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破房子在燃烧,这就是幸福农场。
茅屋燃烧比宫殿燃烧更令人心碎。燃烧着的茅屋一片凄惨。灾祸袭击贫困,好比是秀鹰扑向蚯蚓,这里有一种违反情理的东西,使人难受。
高易家在刹那间变成了石像。他眼前的景象使他一动不动。这场灾祸是在寂静中完成的。没有呼叫声。浓烟中听不到人的叹息。这场烈火在继续,它要完全吞没这个村子。除了屋架的爆裂声和茅草的劈啪声外,没有其他任何声音。有时浓烟裂开一条缝,于是露出了倒坍的屋顶和张着大嘴的房间,烈火中能看出各种各样的红色:朱红色的内室,鲜红色的破衣烂衫,大红色的蹩脚家具。高易家面对这场凶恶的灾难,头晕目眩。
与房屋毗连的栗树林中,有几棵树也着了火,燃烧起来。
高易家在倾听,想听见一个声音,一声呼救,一声叫喊。然而,除了火舌以外,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大火以外,一切都悄然无声。难道人都进光了?
农场那些活泼、勤劳的人们在哪里?这个小镇的居民怎么样了?
高易家走下山坡。
他面对的是一个不祥的谜。他不慌不忙地走近它,目光凝止不动。他像影子一样朝这片废墟慢慢走去,感到自己是这座坟墓的幽灵。
他来到曾经是庄园大门的地方,往院子里看,院墙已经没有了,院子和周围的村子连成一片。
他至今所见到的一切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可怕的事,真正的恐怖此刻才出现在他面前。
在院子中央有一堆形状模糊的黑东西,它的一例被火光照着,另一侧被月光照着。
这是一堆人,这些人已经死了。
在这难死人周围,有一大摊液体还在冒气,它反射出火光,但它的红色并非来自火光,这是血。
高易家走过去,对地上的这些身体逐一察看,它们全部是尸体。
月光照射着,火光也照射着。
这是士兵的尸体,他们全都光着脚,鞋子被人拿走了,武器也被人拿走了。他们还穿着军服,那是蓝色的。在这一堆肢体和脑袋中,这里那里可以看见一些别着三色帽徽的、被打穿的军帽。这些人是保皇党,是驻扎在幸福农庄,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京城人。从尸体的整齐位置来看,他们是被处决的。他们被就地枪决,而且有条不紊。
他们都死了。这一堆里听不见一丝喘息。
高易家一一看过去,一个也不漏掉,尸体遍身是弹孔。
枪杀者大概走得匆忙,来不及掩埋尸体;高易家正要走时,眼光落在院里一截矮墙上,看见从墙角后面露出来的四只脚。
这四只脚比别的脚小,脚上穿着鞋。高易家走近看,这是女人的脚。
墙后面并排躺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人穿着制服,旁边是一只破碎的空桶,这是随军女医生,她头部中了四枪,已经死了。
高易家察看另一个女人。她是农民,脸色发发,张着大嘴,双眼紧闭。她头上没有伤口。她的衣服大概因为穿得太久而破烂不堪,在她倒下时张开了,胸部半露在外面。
高易家将她的衣服完全扯开,看到她肩头有一个圆圆的枪眼。锁骨已经断了。他瞧着苍白的**。
“母亲和奶妈。”他喃喃说。
他摸摸她。她并不冰凉。
除了锁骨被打断和肩头的伤口外,她没有别的伤口。
他将手放在她胸口上,感到微弱的跳动。她没有死。
高易家直起身来,用可怕的声音喊道:
“这里有人吗?”
“是你呀,老乞丐?”一个声音回答,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与此同时,一个脑袋从废墟的洞里钻了出来。
接着,在另一座破房子里出现了另一张面孔。
这是两个躲起来的农民,唯一的幸存者。
他们熟悉老乞丐的声音,所以放心地从躲藏的角落里钻了出来。
他们朝高易家走去,全身仍在剧烈地颤抖。
高易家能呼叫,但说不出话来。强烈的激动就是这样。
他用手指着躺在他脚下的那个女人。
“她还活着吗?”一位农民问。
高易家点点头。
“那个女人也活着?”另一位农民问。
高易家摇摇头。
最先出来的那个农民说:
“别的人都死了吧?我看见了。我正在地窖里。感谢老天爷,这种时刻没有妻儿老小真是万幸。我的房子被烧了,神啊!所有的人都被杀了。这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三个很小的孩子。孩子喊:‘妈妈!’女人喊:‘我的孩子呀。’他们杀了母亲,带走了孩子。我都看见了,呵天呵!天呵!天呵!他们屠杀完就走了。心满意足。他们带走了那三个孩子,杀死了母亲。不过她没有死,对吧,她没有死。喂,老乞丐,你想你能救她?我们帮你把她抬到你那里去?”
高易家点点头。
农场旁边是树林。他们很快就用叶簇和蕨草搭了一个担架,将仍然一动不动的女人放上去,开始在荆棘丛里行走,一位农民抬着头,另一位抬着脚,高易家扶着女人的手臂号脉。
两位农民边走边说,月光照着他们中间那个流血女人苍白的面孔。他们感慨万端:
“都杀光了!”
“都烧光了!”
“呵!老天爷!这还算人吗?”
“是那个高个子下的命令。”
“对,是他指挥的。”
“枪杀时我没有看见他。他在场?”
“不,他走了。本过一切都是由他指挥的。”
“那么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他说:‘杀吧!烧吧!毫不留情!”
“他是一位将军?”
“是的,是我们的上校。”
“他叫什么?”
“梭温。”
高易家抬头望天,悲伤不已,喃喃地说:“我救了你,你却来屠杀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