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板着脸听课的校长莞尔一笑,他让听课的语文组长招呼柳留梅一起去校长办公室。
校长待柳留梅坐定,劈头一句:“柳老师,这课文你实际上没有讲么。”
柳留梅接过语文组长递上的一杯白水,喝了两口,早上的那家所谓市政放心工程早餐店的菜包子过咸,包校长似乎又添了点盐,她从容的说:“包校长,从语文课的传统来看,我这堂课也可说没有讲,因为传统的*,要按段分析,我确是没有按常规方式教。语文课标明确要求——淡化语文知识。我以为这“淡化”的含义是:语文知识不必讲得过多,从而削弱了语文课的人文性。《噪声与生活》是篇说明文,说明文有关知识初中基本上学过,不必噜苏重复,我只是强调了它的科学性。这篇文章没有生字,段落清楚,内容也好懂,因为是科普性的文章,一般都明白易懂,也就没必要逐段分析。但这不细讲不等于没有讲,而是通过与学生的对话中温习一下学过的知识,再有所开拓。我这堂课根据学生的提问,设定在人文方面做些挖掘。这堂课的目标,意图达到不细讲胜于细讲的目的。只是因为手中资料不多,人文方面的拓展不是很理想。”
包校长要语文组长讲一讲。组长五十多岁,瘦骨嶙峋,有点像鲁迅,语调缓慢的说:“能对陌生的文章,一篇科普说明文讲出这样的效果很不容易的。教学方法可谓另出机抒,难得的是柳老师一口普通话真地道。”五六十岁的男人,大都懂得成人之美。
校长自言自语:有点另类。
怎么不另类?六位应聘者中,就柳留梅一个不按正规方式讲的。
“你对我们学生的印象如何?”包校长边说边将座椅往外移了一下,柳留梅偶然看到校长的脚那么小,同他的一米七以上的个子不成比例。
“生长在传统文化积淀比较深厚、现代文明捷足先登的江南繁华地,学校的教育资源又比较充足,学生的人文素质不是乡间的学生能比肩的。”
“你的普通话怎么学的,讲得这么标准?一个语文教师应该有一口准确的普通话。”
“首先得感谢大喇叭。我童年时,村里的大喇叭一早就响起中央广播电台的声音,觉得播音员的普通话很好听,像音乐一样。以后我在我们的牛棚小学里有幸遇到一位优秀的普通话讲的很好的民办老师。
“什么?牛棚小学?”
“我的小学课堂原来是生产队集体养牛的地方,农村包产到户后,没有了集体生产方式,生产队原有的耕牛分到户,牛棚空出来了,村里就在里面办小学,阴雨天还能闻到牛骚味,大家就称其为牛棚小学,课桌是高粱秆糊上泥巴做成的,我们那里泥土特粘。凳子是学生自己从家里带去的。教我们语文的是从北京来的一位女知青,她一家都下放到我们村里,后来父母又回到北京,她因为同我们村里一位男知青结了婚,就留在村里,牛棚学校办起来后,她就成了我们的启蒙老师。老师说得一口北京普通话。我们没有音乐课,我觉得我们女老师的普通话比音乐还好听。”柳留梅动了几下脚,她穿了双四十码的红色新牛皮鞋,是老头子这回为她南征时添置的。上回在虞山脚下的那所中学应聘试讲时,她穿的是细腰两口赠送的套装,平添了几分高雅气质。但是这新皮鞋,同新衣服不一样,新鞋上脚没几翻磨合不行,就像两口刚生活在一起,得别扭一阵子。
大码红色新皮鞋很招人眼球。
校长似乎注意了一下她的脚,她把新鞋缩回到座椅底下,继续说:“我至今还想念在牛棚学校的生活。只要是晴天,女老师就让我们把凳子搬到外面上课。她爱干净,要我们课余去野地拔来艾草,晒干后在教室熏,消毒又能去牛鹏棚的气味味。她很少对我们发脾气,不过她发脾气时的声音也很悦耳的。我的普通话就是在那时打下的基础。不是我一个人怀念她,牛棚同学有事相聚的时候,都会想念她。还因为老师的命很苦,她的丈夫得肝癌死了,后来她带着女儿去父母那里了。”
“能占据学生心灵的老师可不多啊。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我们经历的老师很多,听了很多课堂中的大小道理,可是留在记忆中的很少,许多俨然仪表、微言大义都往往付诸流光。”包校长突发感叹。
柳留梅略微一惊,校长似有诗人气质和哲人情怀。她一时不知如何继续这种谈话,四十码的大号新皮鞋仿佛裹束着她的思想。
校长突然话锋一转:“你那鞋的码数不小吧?”
这时校长西服上的一粒扣子掉到地板上,语文组长是近视眼,校长的四只眼也在找,柳留梅很快发现脱离的扣子在校长的办公桌下,便弯腰去捡,这才具体的看到校长的脚不过三十六码,同细腰的脚差不多。大学时冬天冷,细腰爱挤来一起睡,她的小脚就爱伸到她的怀里。
“这怕是被火车上的旅客挤的,昨天下午从杭州回来,车晚点了,上车的人多,车上的人都下不去,还差点把我挤倒,我旁边的老伴还打趣说,你的脚要是大些就好了。”
柳留梅笑了一下说:“那也不一定,我记得我奶奶脚小,她是裹过脚的,可我发现老人家走路干事都稳稳的。”
包校长倒很大方,“我就羡慕人家的大脚,封建遗老辜鸿铭欣赏女人的小脚,那是病态心理。”
“我总觉得自己的脚大了些,可这是遗传,我父亲有一米九的个子,因为脚大难买到合脚的鞋,只好由母亲手工制作。另外,我从小常下地干活,就长成这么大的脚。要是在封建时代都嫁不出去。”
“脚大是福啊!”校长点了一支烟,又给了语文组长一支烟,“不介意我们吸烟吧!野史上说你们安徽的李鸿章脚大。男人脚大顶天立地啊!”校长说这话是向着语文组长的。
组长是老乡啊,柳留梅感到校长办公室里多了份亲切。
语文组长说:“李鸿章的母亲是天足。她原是被遗弃路边的小女孩,还正出天花,李鸿章的祖父很善良,收留了这可怜的女孩,治好了她的天花,这个脸上有些麻点的女孩就成了李家的干粗活的丫头。因为没有娘,没人给她裹足,因为整天干活,长成一双老大的脚,这在那时意味着难以找到好婆家了。有一次这丫头累倒在灶间睡着了,李家四少爷李文安动了恻隐之心,便脱下外套给丫头盖上,这个细节让他父亲看见了,以为儿子喜欢上了这个大脚丫头,就决定让儿子把这个大脚丫头收进了房,父命难回啊!这大脚丫头给李家竟陆陆续续的生育了六个儿子两个千金。六个儿子是:李翰章、李鸿章、李鹤章、李蕴章、李凤章、李昭庆。六兄弟龙腾虎跃,尤以李鸿章拔尖。母以子贵,他们的大脚片子丫头出生的母亲也就享尽了荣华富贵,享年八十三岁。”
校长说:“柳老师,你这位老乡是我校有名的掌故专家,这语文老师应该多知道一些文史掌故。”校长继续兴味盎然的说,“我同你们安徽还有些牵连,我的老师是安徽大学毕业的,他是刘文典的学生,听过刘文典的课,说刘文典脑袋里典故多掌故多,学生都愿意听他的课。”
“刘文典称得上是国学大师,他在我们安徽教育界有知名度,近年在国内又红了一阵,主要因为此人有骨气,不唯唯诺诺,在他当老安徽大学校长时,竟敢顶撞来视察的蒋介石。”语文组长说。
“这个刘文典解放后保释过被错捕的李鸿章的曾孙李广平。这个李广平是才子,我的父亲解放前在燕京大学上学时,听过当时还是青年教师的李广平讲的《长恨歌》,每次课堂都是爆满,老父同李广平的师生关系很好。这个李广平后来同京剧名演员关肃霜真情热恋过,李广平的京剧修养非常了得,使关肃霜的京剧水平大有提高。因为李广平被划为右派,作为党员的关肃霜不得不忍痛割爱。”校长说。
“李广平后来获得云南大学一位女学生的爱情,女学生的哥哥,指责李广平诱骗其妹,打了李广平,他不能忍辱,吞下安眠药自杀,是年五十一岁。”这是柳留梅从艾教授计划编写的《别情钩沉》中取得的。
“这是我还第一次听说。”包校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有些纳闷,这位外地青年女教师竟博闻多识,哪知校长的话题正碰上她的枪口上。老少婚恋天下事,艾教授很注意收罗钩沉,然后再转述给小旅伴,为他同女弟子的艰难旅程以壮行色。
柳留梅对这类另情中的的悲剧结局,她尤其上心。
“我也是从我的一位老师收集的资料中读到的,他计划编一本书,名《别情勾沉》。他这次同我一起来的。”柳留梅实话实说。
“我有幸听过关肃霜的一场戏,做功好,唱功更好。”校长说,“其实教师也有唱功,这唱功是指讲课的音色音调。你的嗓音很不错,怎么保养的?我们的语文教师时常嗓音沙哑。”
“除了有个正确的发音方法,平时多吃点牛肉,牛肉能增加声带的脂肪。”柳留梅从艾椿那里现搬现用。
小脚校长暗暗为之一惊,眼前这位应聘青年教师文史杂识怎么这么宽博?小脚校长站起来说,“你能来的干净利索吗?我们只能解决你一个人的户口。希望您下学期能来上课。”
柳留梅以为听错了,没有表态,小脚校长又重复一遍。
“调动怕很困难!也很麻烦。”柳留梅说。
“我们也知道能干的教师不容易放行,想想办法吧,比如说找个借口,比如说你的男友在我们这个城市工作。”校长笑了起来。
“那好吧!回去想想办法再说。”
“那随时保持联系,有困难及时告知。”校长说,“你最近见过涂校长吗?”
柳留梅愣了一下,哪位校长呢?
“我们是校友,他比我高一届,因为秃顶,我们称他老秃,‘涂’‘秃’不分,是位很受师生爱戴的校长,他给我的信中提到了你。”
柳留梅立即想起上回去应聘的虞山旁的中学校长,应聘结束,是他送她到学校大门,江南绚丽的阳光照着他的亮亮的秃顶闪闪发光,他高举两手送别。这回也是他告知柳留梅,吴门招聘中学教师,推荐她到这所学校应聘,而他也没有说他同小脚校长是校友,一时感激之情油然。
柳留梅简单的说了一下上回应聘的事:“从那以后就没见再涂校长。”
“这回你的证书全了,希望你按正常手续调来。”
“现今教师的自由比封建时代的丫头好不了多少,何时教师能当自己的家就好了。”柳留梅太息一声。
“你是从教师的立场说的,从我们当校长的角度说,真正的好教师谁愿意放?如果教师完全成了自由人,怕基层许多学校就难办得下去。可是好教师如果一味不放,窝在一个地方也觉得可惜,水还是流动的好。”
这时艾教授已经来学校,等女弟子外出吃中饭,下午就要返程。
包校长说:“柳老师,中午到了,就在我们学校食堂吃顿便饭吧,我想见下《别情勾沉》的作者,情找下你老师吧。”
拙作去年迫停在76回,因心脏病昏厥。恍惚间押至地狱,遇兰陵笑笑生,押卒说他因写《金瓶梅》,污染风俗,坐地狱到底。忽接阎王旨:“查《今生不应有恨》的庸夫,阳寿未尽,但写老少恋同性恋等,寄予同情,一些地方文字不洁净,有伤风化,着打五十大板。放回!如续写时不认真改正,同兰陵笑笑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