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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早起来就催促女儿梳洗打扮一番,柳留梅没有理会,照例睡她的觉。睍莼璩晓相亲是去男方的家里,约定是上午九点,人家开车过来接。
八点半柳留梅才姗姗起床。
“不打算去啦?”母亲已梳洗停当,眼里有一丝不快和无奈。
“约定的还能不去?”柳留梅不想把空气搞得紧张,见母亲打扮一新,年轻了许多,“妈,你这不会让人家误会是我姐吗?”
“你要真有一个姐,我也就不问你嫁不嫁了,幸好你不在家边工作,要不家里就你这一大闺女,整天在人跟前摇了摆的,不让人家笑话?”
“不偷不抢不卖的,有啥让人笑话啊,我要嫁个混蛋男人,你心里好受吗?”
“我不跟你打嘴仗。快吃口饭吧,再整理整理,一会人家车就要来的!”
柳留梅三下两下的扒完了小碗饭,速度快得惊人,这是当中学教师练成的功夫,因为早自修结束到上午第一节课,间隔只有半个小时,容不得你从容不迫的吃早餐。他们享受不到诗意的慢生活。
“妈,我不想整理打扮,我也不主张相亲的男人打扮得像个屁精。你说两口子过日子,一年四季,还不是平常衣衫平常心?彼此能满意对方的朴朴素素的样子,日子才过得长久。”柳留梅想起艾椿一年四季都是普通的衣服,那双普通的几乎从不擦油的老黄牛皮的一脚蹬的皮鞋,以及那被学生形容为乌鸦似的蓬松的头发,但在她的心里,老头子一点不丑,而且可爱。柳留梅不禁脸红了一下,心里装着一个男人,怎么再去见另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呢?假如她同老头子的相爱几年前就昭示于天地,这生活中的滑稽剧不就可以避免了吗?还是伍教授同他的小保姆做的对,一旦定情,立即领证,昭告天地,容身人间。
说着想着,介绍人带着接人的红旗轿车来了。柳留梅素面朝天的跟着一身新衣的母亲上了轿车
男方家里的房子是新买的,装饰不久,透着点奢华气息。开门的是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看样子有一米九的个子,生得比较老相,三十多岁的样子,面相很忠厚,穿一件并不太高档的普通便服,但很整洁。柳留梅心里命名他为“大个子”。介绍人忙着沏茶削水果。
“我爸临时有个紧急任务,一早就走了。他说中午一定回来的。”大个子说。柳留梅这才想起介绍人说他的父母早已离异。
柳母同介绍人在进门的饭厅嗑瓜子说话,大个子把柳留梅让进了大客厅。
无意间柳留梅看到客厅里有副楹联,是兼有隶意的行书作品:
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
“我对书法是外行,但我觉得书法好像人一样,首先要看的顺眼。还有些书家的字,开始看还顺眼,可是他到处写店牌和广告,你就不想多看了,甚至看着叫人烦!”大个子不紧不慢的说。
“这叫审美疲劳吧。”柳留梅接过去说,她还想说,许多夫妇 的 相处也有一个审美疲劳的问题,甚至闹到分居离婚。但想到大个子的父母是离异的,就没有往下说。可她一下子又想到自己同老头子的两地绵延相思,如果没有分开,没日夜厮守一起,会不会有审美疲劳呢?
“你这么一说,我明白父亲为什么每年要轮换挂几幅字。不过也就大体固定的三四幅字,是父亲的有书法造诣的老友写的,他说见字如见人。特别圆熟和特别火气大的字父亲不欣赏。挂出来的都是老爸比较满意的。”大个子很自然的看了柳留梅一眼,“看书法各有各的眼光,我以为这没有统一的标准。就像看人一样。不过墙上的这幅字,大家都说不错。”
柳留梅想,大个子是在借字说人吧?我可不在乎你怎么看我。
柳留梅的眼睛近视,看不出这幅字的落款,是谁写的,但字形极其面熟,似曾相识燕归来。
柳留梅大方的站起来走近楹联,她见楹联的左下角有个阳文印章,起身凑近看后,吓了她一跳,竟是艾凤翔,这是艾教授早先的名字,现在的名字是上学后一位语文老师给起的。椿,是生长得很壮很高大的一种树。艾教授很低调,一般不在自己的书法作品上署上现在的名字,而署上艾凤飞,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亲切又伤感,他的弟弟名凤归,小妹名凤艳,小妹很美,但是不幸早亡于上世纪大饥饿时期。
艾椿的字同他本人一样,很另类的,很有味。但他一般不轻易给人写字,看来艾椿同大个子的父亲关系不一般。
“艾凤飞是位教授。他的字温而不俗且有骨力,很耐看的。”
柳留梅不经意的看了大个子一眼,心想,这个男人还懂得一点艺术,至少不俗气。
“我爸和我妈的分开,大概也是属于所谓的审美疲劳吧。”大个子平静的说。
柳留梅对大个子的坦率不免吃一惊,她没有接他的话,心想,既然夫妇之间已不能“相看两不厌”,又何苦在一起呢?
大个子给柳留梅倒了一杯果汁,他见她跟前的茶叶水没有喝一口。他应该知道女人到陌生人家里,如不是特别的渴是不喝任何液体的。总是守规守矩的夹紧两腿端坐着,如果穿的是裙子,还一定用裙摆盖上并拢的两腿,就像幕布把舞台遮得严严实实。
“你那个城市我去过,还特别的在夜间去了那个夜半钟声的地方,是受了张继的诱惑。我因为工作关系,去了国内许多风景名胜处,大都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那回,我是特地夜间雇了条小民船去的,想品一品“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滋味,可去了后悔,这城市的现代化潮流把历史留在诗里的韵味冲刷的几乎荡然无存。”
“可能没有去过的所谓经典都是诱惑?福克纳终身就没有离开家乡,不愿到处跑。”柳留梅说
大个子这就愣住,他不知道福克纳是美国现代著名作家,一生写了十九部长篇和许多短篇,故事的背景几乎都发生在一个叫约克纳帕塔法的地方,他的作品也就称为约克纳帕塔法系列。这虚构约克纳帕塔法一地,实际上就是福克纳从生到死没动过窝的地方。似乎故乡对他来说才是最有“诱惑”的地方,就像世上只有很少数男人觉得最有诱惑的女人是老婆,别的女人景点再好都不以为然。
人家不知道福克纳也很正常,当警察的也没必要知道美国的福克纳,就像美国警察未必知道中国有曹雪芹。柳留梅也就没有去滔滔说那福克纳:“美国的一位作家,他只个很怪的人,从不去游山玩水。现代人有条件的话,还是应该出门多看看。你说的寒山寺,别的人也说去了看了确觉得平常。”柳留梅为礼貌起见,顺应着大个子的话。这不是个辩论的场合么。自然更不能说,你一个警察,公款旅行,住高级饭店,假作斯文,哪里能进入“姑苏城外寒山寺”的诗意啊?但转念一想,这年头的公务员、商人,还能有心去读读唐诗,凭吊古迹,也就很难得的啦。
其实柳留梅第一次去寒山寺还是很有触动的。
柳留梅想到那一年艾椿送她到这个城市打工——柳留梅把当教师也列入“打工”。她和他也是夜间去寒山市的,她挽着艾椿的胳膊,在那里逗留了半小时, 他特地让她轻诵《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艾椿问她:此时此地此景有何感触?她说了一个字——寒,就没有再说下去。诗中寒意深深,心里也寒意如水,好好地在一起的日子不过,独个儿跑到这所谓的天堂干吗?真正的天堂是在自己心里,在感觉里。当年唐代诗人张继离家孤身来到姑苏,夜色朦胧,霜浓水寒,钟音旷野,能不伤感吗?尽管今日姑苏明月依然,但已不见唐时姑苏的明月下的渔火,但诗人张继高标千古的诗意是永存的,只是看你的心是否同张继贴近罢了。
“我最近在读王实甫的《西厢记》,看看也不过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文学史把它称为诗剧,是否捧得太高了呢?”大个子给柳留梅剥了个香蕉。事关中国的古典名著,柳留梅觉得不能随声附和,便说:
“曹雪芹很看重《西厢记》的。曹雪芹认为天地中有正邪两气,文天祥也说‘天地有正气’,这天地灵秀之气可是让人了得,就是今天所说的精英吧。曹雪芹认为崔莺就是人中杰,崔莺这个女性应该是实有其人,元稹把她写到《莺莺传》中,董解元的《西厢记》才认真的写了崔莺,而后王实甫的《西厢记》,才浓墨重彩的为崔莺立传的,把莺莺写的光彩照人。曹雪芹看重的《西厢记》应该是王实甫的《西厢记。”柳留梅说到这里嘎然停住了,她意识到这里不是课堂,见大个子似懂非懂的很恭敬的听着,身子像块倾斜的石壁。
中学语文课本有王实甫《西厢记》中的《长亭送别》,柳留梅对外讲公开课曾经讲过这一课,当时包校长陪同市教委副主任的人听了这堂课,教委副主任说,听这堂课是种享受,为此包校长笑眯眯的,那表情是说,你看我做主一锤定音要来的教师可以吧。
“啊,你一定是个很受欢迎的语文教师。”大个子语气诚恳,不太像是吹捧,“我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很少遇到口才好的语文老师,而我对语文老师是有解不开的心结。”大个子轻叹一声,“我上小学时有幸遇到一位优秀的女教师,当我们的班主任,叫我们语文。她二十多岁,瘦高的,说话轻言细语,课也讲得好。有一天下午课结束了,正有风雨,父母因吵架没顾上接我回家,班主任就留下我,晚饭后就让我同她睡一起,那晚睡的是特别香。我们二年级时,她结婚后,调到了她丈夫所在的另一个城市,她走的时候,我的心仿佛碎了一样,我到现在还怀念她。后来我父母分开,我甚至希望父亲找一位像我小学一年级班主任那样的善良女教师。我也希望能够有幸有位温柔的教师作伴。”
大个说的很恳切,样子不是装的。而柳留梅感到大个子要亮剑了。
“可是如今许多男人不找女教师,女教师都是黄脸婆。许多教师如能不当中学教师,有别的饭碗可以端的话,会毫不犹豫的离开中学讲台。高考指挥棒下,学生和教师过的都是非人的生活,压力大,睡眠少,精神紧张。学生毕业了,或就业或升学,多少还可解脱,中学教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苦难没有尽头。”柳留梅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
“你真的不想当教师?”大个子问。这时柳留梅的手机响了,“校长吗?什么,明天上午赶到学校?是的,是的,好,好的!”关了手机,柳留梅站起来,“很抱歉,我得走了,要赶下午两点钟的车。”
这时大个子的手机响了,他站起来:“爸——不行,客人有急事要走,好的,你等等。”大个子掉头 同柳留梅商量,“我爸说,要我们马上去市里刘王府酒店,吃了饭再走。”
这时,在小饭厅闲聊的柳留梅的母亲同介绍人也都听到了。“谢谢您父亲,我必须马上走!”
大个子很真诚地说:“这样吧,我们去吃饭,吃完饭,我开车连夜送你到学校。”
“不用了”,柳留梅拿起小坤包,离开客厅,母亲是知道女儿的脾气,跟着女儿向门口走去。
大个子无奈的回复了父亲。
离开了相亲的家,柳留梅才觉得汗衫上已是一层汗。她下决心,这样的事,至少对于她来说,下不为例,以后绝对不能再有了。心了装着一个人,再去丈量另一个人,怎么说也是别扭甚至虚伪,幸亏事先征得老头子的同意。
柳留梅到了家,匆匆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就告别了无奈的父母,急忙忙走在乡间小路上。柳留梅本来计划在家住三天,再在老头子那里住两天,哪知道只在家住了一天。她要搭今晚的火车上路,她对大个子说下午两点的车是骗他的。她要争取下午三点到老头子那里,再同他好好地紧挨上几个小时。
柳留梅在大个子家里,很感谢包校长的救急电话,要不那一顿饭会吃的何其尴尬。但是想到这个暑假里没有同老头子好好呆上几天,她又抱怨校长。校长脚虽小,志气挺大,要把学校的高考率提升到省内的前三名,可这下把教师给累毁了。校长决定把柳留梅仍旧放在高三教语文,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所以柳留梅必须火速到校。
下午三点,柳留梅才赶到老头子那里,悄悄掏出钥匙开了门,她进了那一扇红漆快掉完的后门,见老头子正坐在前门的南窗下看书,她想从背后捂住老头子的眼,但老头子已回过身,笑着站了起来。
“你知道我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