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林清麟从病床床头柜上拎下一个纸袋,起身递给我,“吃吧。”
双手捧过还热着的——
汉堡?林清麟抽空出去买的吗?
“……谢谢。”愣是觉得,刚才所有的疲惫都忽地不见了……
晚上,征求过护士长的意见,我和林清麟睡在病房内剩下的两张空病床上。今晚注定睡不着,我思来想去,还是翻身叫了林清麟。
“怎么?”他回应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
“你看得见张越家的‘那个’了?”我说出憋了半天的疑问。
隔壁病床上的林清麟点了点头。
“就因为知道了他的名字?”我感到神奇不已。
“嗯,驱鬼伏魔的能力来自灵力与咒力,名字是咒力的一种。”林清麟替我解释道。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么,他写的‘吕魏’是真名了?”
“是。”
“对了!他真的是男人?”不是郁芳?
“嗯,十七八岁模样。”
十七八岁?会是什么人呢?
“你去医院,查出点什么了吗?”我问。
“郁芳的确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有长期的住院记录。”
“那——她是刻意隐瞒张越?”这么大的事……
“也许。”林清麟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我曲起双膝,转头问他:“张越他——为什么一整天不吃东西?”我顿了顿,“我昨天才见过他,他看上去还好好的啊。”
林清麟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道:“他知道郁芳死了。”
“他之前不知道?”虽然我也察觉了这件事,但这不是很奇怪吗?“郁芳不是两星期前就死了吗?没人通知张越?”
“郁芳的父母昨晚才打电话告诉他。”
我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我在医院遇到他们。”
“哦,所以你才耽搁了回来的时间?”我恍悟。
“我说自己是张越的朋友,他们告诉我所知道的郁芳和张越的事。”
“什么事?”
“郁芳两年前开始和张越交往,她父母对此很吃惊——”林清麟略一停顿,继续道:“据他们说,郁芳常年受病痛折磨,几乎没有朋友,也没办法和别人交往。突然间知道她交了男朋友,他们既欣慰又悲伤。”他重复郁芳父母的话。
“悲伤?”为什么?
林清麟的表情在不足的光线中若隐若现:“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临。”
郁芳,早晚会离开张越,离开这个世界……
我的胸口闷闷的。
“郁芳病危时交代他们别对张越说实话,昨天他们去医院认领尸体火化,这才下决心告诉张越——他们的说法是,郁芳在回来的途中发生车祸。”
“难怪张越会难过得不吃不喝……”命运,总是喜欢开玩笑。捉弄了一个人不够,还接连让其他人不幸……
窗口外的月色清清冷冷。
这一夜抛却了夏夜该有的闷热,让人从心底觉得冷——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总是,难以实现吧?
***
放下手机,张越回头笑道:“我妈太紧张了,说她马上搭汽车过来。”
我倒了杯水递给他,“你不用着急告诉她,我们可以帮忙的。”
“昨天已经麻烦你们了,还害你们晚上也守在这里,真对不起。”
我夸张地大叹一口气:“从你醒过来到现在,已经说了不知几十句‘对不起’,我听得都累了——你真的不用那么客气。”
张越的笑容明晃晃的,“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可是你——”
“没关系,有护士在啊。而且中午前我妈就会赶到的。”张越嘴边的笑容都没断过,“谢谢你们的帮忙。”
“……那好吧。”我下意识地看向站在一边的林清麟,在他微微点头示意后,我嗫嚅着嘴唇吞吐地道:“对了,张越,呃——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吕魏’的男生?”
“吕魏?”张越眯了眯眼,歪着头道:“我不认识啊。”
小跑下医院正门前的台阶,我紧跟上林清麟疾走的步伐。
“我们应该不是回酒店吧?”
林清麟停住脚步,回头,“你累吗?”
我仰起头望向碧蓝的天空,阳光刺眼。
大大伸了个懒腰,我低下头朝他笑道:“不累!”
耀眼的光晕中,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林清麟笑了——
错觉吗?
林清麟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应该是足够让神仙都嫉羡的吧……
再次站在张越家门前,我低头默默调试着自己的心理建设。
一指热度烫上我的前额,我一吓,抬眼就见飘着一张黄色符纸,盖在我的脸上——
这是啥?
我想起恐怖电影里僵尸被定住的模样。
林清麟的手指将鬼画符般的符纸按在我的额间,口中短短地念了句我有听没有懂的“咒语”,然后他手指放开,符纸自然落地。接着,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原因地,黄色符纸从四角开始燃烧卷曲,很快变成一团不显眼的灰烬——
我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有办法开口问林清麟:“刚才那是什么?”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险,感觉没什么异样。
“让你可以看见吕魏。”简言答道,林清麟敲响房门。
真的吗?
我站在他身后,紧张得咽了咽口水。
这一回,为我们开门的不再是“空气”,而是一个看起来实实在在的“人”了——
就如林清麟所说,眼前这个个子不高的男生脸色苍白,看起来还很年轻。
我虽然心里止不住恐惧感,但眼睛也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移不开目光。
“张越——”
他开口说话,我居然能听见“鬼”讲话!
内心小小震撼下,我耳朵还在听他说——
“张越他没事吧?”他的声音和表情都显得那么急切。
——好奇怪的鬼哦,他不仅听林清麟的话没有“跑路”,还那么关心张越的情况——
“他没事,”林清麟回答他道,“进去再说。”
我在最后,关上门。
进入张越的租房后,吕魏又问了好多遍张越的情况。在我们反复强调张越只需再留院观察一阵就可以出院,身体保证无碍后,吕魏苍白的脸上表情才缓和了点。
我不明白,吕魏这么关心张越,张越为什么会不认识他?
“吕魏,你应该知道我们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林清麟开口了,他像阴司的判官一样冷面无情。
闻言,吕魏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下。
沉默了一会,他开口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什么时候死的?我是指你真正的死因。”林清麟刻意强调“真正”两个字。
“……两年前,一次重大交通事故。”吕魏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但垂在身侧的双手却克制不住颤抖攥得死紧,“我从老家坐汽车回学校,一辆大货车失控撞上我们——我因为内脏大出血,送到医院抢救,没多久就——死了。”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我心下觉得他可怜,却不知道怎么出言安慰他。
林清麟静默一会,出乎意料地问了吕魏一个莫名的问题:“你和郁芳,是什么关系?”
“你发现了?”吕魏惊讶地抬眼看他。
慢慢地,他的唇边扯开一抹苦笑:“我不认识她。”他停了下,纠正道:“准确地说,我死前并不认识她。可是在医院——我知道自己死了,我站在墙角看着张越闯进手术室,我看到他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呆在那里盯着我的尸体,不哭也不出声,一动不动——我拼命叫他,我喊他的名字——我知道不能让他就那样子,他会毁了的,被我毁了的!可是我没办法,他听不到我,看不到我,我好痛苦,我不想死,不要张越伤心,我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我拼命想要再活过来——”透明的眼泪滑下吕魏已不再有生气的脸——
“就在这个时候,郁芳出现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她还活着,但是她以灵魂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她站在门口看着蜷在角落的我,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想要活着吗?’那个瞬间,我还以为是神派天使来拯救我了——‘我要活着,当然要!’我扑上去拉住了她,用力到弄痛她。郁芳对我说,‘那好,我的身体给你。’我这才知道她原来是活着的,我感到奇怪,她为什么要把身体给我,她又要去哪里?我问她,她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她说,‘呆在那里好痛苦,我从没开心过——我要离开了,不再回来。这个身体你若是要,就拿去吧……只是,呆在里面会很痛苦,而且,活不长的……’”
“你进去了?郁芳——其实是你?”我的下巴要掉到地上了!
吕魏点了点头。
我倒抽口气,觉得事情太匪夷所思了——
“可是——可是,张越他说,他不认识你啊!”这里头有问题吧!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吕魏的某个开关,他双手捂住脸,情绪像龟裂的面具一样片片破碎:“他当然不认识!”他的肩膀耸动着,浑身颤抖得犹如北风中的枯叶,“我在郁芳的身体里忍受治疗,直到半个月后才能下床走动。我害怕病痛很快复发,抓住机会逃出医院赶到这里——我忘了自己是什么形态,用力地敲门!张越开门奇怪地问我是谁的时候,我才想起他不认识现在的我。”回忆着两年前的事情,吕魏记得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我不能跟他说我是吕魏,我怕吓到他。我编谎说我是他的学妹,说我和‘吕魏学长’认识,我担心他所以来看望他……哪知道,哪知道——”他抖得更厉害了,仿佛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对他来说是多么可怕的灾难:“他笑着问我,‘吕魏是谁?’”
我和林清麟无言地看着液体从他的指缝间疯涌流下,沾满他的双手和脸。
明明知道这是泪水,可我竟然有一瞬的异想天开,觉得仿佛看到了红色的血泪——
吕魏的声音哭得沙哑:“他忘了!在医院看过我的尸体后,他把自己关在这里,整整三天两夜。没有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这几天是怎么度过的——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当他醒来后,他忘了所有关于我的事,忘了约定要永远在一起的我——”
“你——”我迟疑地开口问他,“恨他?”
“不对,”吕魏摇摇头,松开双手抹掉满脸的泪水,“我怎么可能恨他呢?他是因为太过痛苦,痛苦到难以承受才会选择忘记我——”刚被擦净的双眼无法抑制地再次涌出泪水。不过这次,他没有费心去压抑,他看着我和林清麟,又好像在透过我们看着柜子上张越的照片,“这样的他,我怎么可能会去憎恨呢?我心疼他,比身体上的疼痛更加强烈地!所以我宁愿忍受身体的痛苦,宁愿每次搭三小时的汽车,尽可能地来回往返于这里和医院,对张越,则说是要到外地上学……可是,近几个月来我的身体越来越沉重,躺在病床上的时间也翻了一番——我知道,这个身体快要到极限了,我又要再一次抛下张越——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过来,我错了,错得太离谱!我不该回来的,不该进入郁芳的身体,不该——活下来。是我,是我带给他第二次的深渊!我让他又一次尝到了——万劫不复的滋味……”
吕魏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空洞的,声音也飘渺虚幻起来:“所以,我让张越来选择,如果他要你们让我消失——
“我不会有怨言。”
房内特别安静。
好像刚才情绪的狂暴与激荡突然被人掐断,一下子陷入让人一点也不宁静的宁静。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从没像今天一样一次性被塞入这么多东西,搞得我思绪混乱。
“你,”我皱了下眉头,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确认,“你和张越是——”
吕魏打断我:“一个男人的灵魂,长期呆在女人的身体里——你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
“……可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