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巫婆仿佛看了亦绾很久,颤颤巍巍地想要伸出手摸一摸亦绾的胳膊的时候,她嘴里神神叨叨地念叨着“慕林,慕林”,浑浊不堪的眼眶里却忽然漾满了泪水。慕林是亦绾父亲的名字,亦绾只觉得心里一阵心酸,但终究是于心不忍,她握紧笤帚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血肉里,但另一只手却忽然握住了奶奶的手。她试探性地妄想要忘掉以前种种的不堪和艰难,但就在握住奶奶手心的那一刻起,心里忽然翻腾起无数种悲伤抑或难过的情绪,原来忘记也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情。
奶奶的手很冰凉,但就在亦绾放过自己的那一刻起,所有曾经恨到骨肉里的冷漠和疏离都无从恨起。
很多时候,亦绾都在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勇敢地面对生活里的种种困难与不堪。就像父亲曾经告诉过她的一般,要像个男子汉一般地活着。亦绾用手轻轻地揩去香案上父亲遗像上的一层薄薄的灰尘,虽然早已是阴阳两隔,但亦绾始终都觉得父亲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粗狂而又细腻的父亲,一面会疾风骤雨一般地举起沾满泥土芳香的解放鞋骂骂咧咧地骂着亦绾“小兔崽子”,一面又和风细雨地围着妻子的围裙给两个小兔崽子做甜甜的槐花蜜蒸糕。父亲终究是舍不得亦绾的,就像如今的亦绾将父亲的遗像紧紧地捧在怀里,屋外的洋槐花的碎花瓣落了一地,然而却再也没了父亲手里香甜的槐花蜜蒸糕的味道。
她是不孝的,没有让父亲享受过一天儿孙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就早早地离了人世。然而时过境迁,家里的摆设依旧留有父亲在世时的所有的痕迹,父亲最爱看的金陵晚报,父亲曾抽烟时烫化了一角的塑料烟灰缸,还有他此生最爱的那一身正义凛然的绿色军装和肩徽。
家里的每一处都落有一层细细的灰尘,亦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从没有哪一刻,她会开始觉得她的这颗心在慢慢地尘埃落定下来,那种可以触得到的温暖原来一直都是自己给予的。每个深夜,她都会蜷缩在自己的那一方小小的床沿上,膝盖微微抵着小腹,听着孩子的心跳声,也听着自己内心的抉择。她做不到伟大,却也做不到无情,然而这个孩子来得终究不是正确的时候。
她曾问过母亲她可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母亲虽然说不清楚话,但当亦绾说要打掉孩子的时候,她忽然看到母亲眼角滚落的泪水。她鼻尖微微发酸,不敢再说什么,虽然面对母亲时始终是带着微微的笑容,但就在转身走的一刹那,忽然就掏心挖肺一般地哭了起来。
她如何舍得丢弃到自己的骨肉,可是如今的她如何能承受地住生活上的种种压力,母亲疗养院费用的支出以及孩子生下来后的抚养问题,她都要深深地考虑进去。她觉得自己可以无情地忘掉姚丞昊,却无法忘却这一种母子连心的血脉浓情。
瓜渡村开始下起了连绵的秋雨,原来她已回来了这样久,然后在A市的工作亦绾始终没有像大老板递上正规的辞职信。其实这一年多的工作以来,虽然经理是三番五次地刁难,但是深谋远虑的大老板还是非常欣赏亦绾在业务上的工作能力,曾经的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如今却可以游刃有余地和各种刁钻尖酸的客户斡旋。别人都说那是萧亦绾福大命大地交到了一个权势赫赫的男朋友,而最终,也只有亦绾自己知道,她为了争取到一个客户的贸易订单曾加班熬夜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所有人看到的都只是你光鲜的一面,而背后的心酸呢?又有几个人会真正地在乎过你的感受。原谅这世界谁也无法给予谁温暖,以前亦绾不懂,以为付出真心就可以换回同等价值甚至更多的关心和理解,如今想来,却是如此地单纯而无知。她不想让别人为难,所以决定咬咬牙,终究将辞职信写好,准备亲自去A市递给大老板。
也许是最后一次吧,亦绾刚走出A市火车站的大门仿佛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喊着自己的名字,带着点犹疑的味道,亦绾觉得这声音有点陌生,却似在哪里听过一般。她也是满腹狐疑地转过身子去想要瞧个明白,只是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实在是太多,然而就是在人缝里,她忽然看到有个英俊帅气的男人在朝自己不停地招手,亦绾不大记得这样的面孔,然而只是一瞬间,亦绾就忽然想起来了,在火车站清脆嘈杂的广播声里,她冲他微微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