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的三十八载春夏与秋冬,看过的许多烽火狼烟,刀光剑影从眼前风驰电掣地闪过,那些决胜千里的峥嵘与算无遗策的荣光亦随之远去,仿佛所有功过、是非、成败都未能在生命中留下深镂的印记。阴阳生死之际,为世间光怪陆离所包裹的心才得以被剖开,露出最为柔嫩的血肉,其上每一根血脉的搏动即使渐趋微弱,却是真实而温暖的。那些曾亲身经历过的春花秋月,蝉鸣冬雪,那个自己一直倾心爱恋却各自天涯的人渐渐从日久弥深的想念中款款走来,变得真实,有血有肉,不再只是思念成狂时一个浮光掠影的幻象。
指尖在距离那人面容前一寸处停住,轻缓地落下,郭嘉清清淡淡地一笑,弯了微阖的眼,眸中最后的流光划出眼眶,他平静地想,这应该就是此生最终的归宿了。
急速前行的曹军顺理成章地攻破了布兵不及的蹋顿军,将柳城收入囊中。此后曹操领兵一路推进直抵白狼山,生生将蹋顿王麾下将士逼入了绝境。不久后,蹋顿王举兵投降,曹操令张辽全权掌管收编降军的事宜,自己则火急火燎地率先返回了柳城,却终究迟了一步。攥着郭嘉冰冷的手,他坐在榻边许久无言。
从帐顶投下的日光被不时掠过的流云弄得忽明忽暗,照在郭嘉脸上就好像他也有了变换的表情一般。心下一动,曹操看着他半阖的眸,不死心地唤道:“奉孝?”
没有回应,安宁而又略带遗憾的神情被永远地定格在了郭嘉脸上,就连他唇角那微微上翘的弧度都好像经过了精准的计算,再不会有变动差池。
曹操从来不是个缺乏耐力的人,但此刻,他却抵不住帐中的死寂。千言万语化作了长长的叹息,他一手覆上郭嘉的眼,一手捂住自己的面庞,连泪都流不出。想起临别前郭嘉还跟自己说要告假,他就觉得不是滋味。轻声地,痛心地,他告诉郭嘉,“奉孝,辽东已定,你且安心睡吧。”
帐外南翔的鸿雁长鸣着飞远,如泣如诉,隐入天际。
入秋以来难得的晴好天气,荀彧坐在庭院里的凉亭下晒着暖融融的太阳便生出了几分闲散的慵懒倦意来。石案上摆着煮茶的器具,里面沸腾的茶水咕噜噜地冒着水泡,袅袅升起的白汽带出阵阵茶香,沁人心脾。放下手边的竹简,荀彧给自己倒了杯茶提神,茶盏举到唇边,白蒙蒙的水汽就在眼前氤氲开了,令人晃神。小啜一口,他抬眼望向石案对过的一席空位,脸上有那么一刹那的落寞与怀恋。
曾几何时,那里总会坐着个人,他有双温柔多情的眉目,加上天生的不羁,只消一个举杯斟酌的动作便可占尽风流。荀彧熟悉他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就连他说话时习惯性上扬的尾音和执笔时因过分随意而略显轻佻的样子也不例外。而那个人也清楚荀彧的每个喜好,总能在他疲倦时递上杯温茶热水;在风起时为他别好吹乱的发,偶尔还会笑言两句情话,仿佛漫不经意却是不容置疑的真挚。
“文若。”郭嘉曾那般认真地对他道:“待宇内安定,你我何不功成身退,寻个山明水秀之地归隐?静心看看平川落照,清风朗月,试试那寒江垂钓,春种秋收的日子。”
明知是遥不可期的事,可自己偏偏就忍不住答了“好”。
放下茶盏,荀彧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在今日分外思念起郭嘉,明明这些年早已习惯了天各一方的孤独,也还是无法避免这咫尺天涯,突如其来的惦念。
自从年少时那个人以一种桀骜而莫名的姿态走进他的生活,一切都开始朝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荀彧不是没有试过剪断那被光阴恣意抽长的情愫,谁曾想情丝会在清冷的年华里落地生根,重新纠缠。
远方飞来的鸿雁从日影下掠过,在荀府上空久久盘桓不去。荀彧抬头凝望着它来时的方向,掐指算了算日子,暗道郭嘉大约该跟曹操从乌桓回师了。起身抖落衣上枯叶,他转身走进了书房。在书案边端坐下来,荀彧展开尺素,研好金墨,思忖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落下笔来。日光从窗子斜斜地照进来,给他一再柔和的眉目上镀了层光晕,此情此景,当真宁静祥和得令人不忍打扰,生怕惊动了几乎凝滞的时光。
墨色在白绢上点点散开,荀彧淡淡地笑着,被岁月冲涤过的面容里蕴着苍然的深情,他想,一定要记得在信的末尾告诉奉孝,自己新得了两坛寻常难觅的浓香醴,等他闲来亲自开坛享用。
屋外雁啼声声渐远,已经是建安十二年的深秋了。
〓逢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