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元。”回身正好迎上司马师扭头投来的疑惑眼神,司马懿的语气较之先前和缓了不少,更像在做一场只属于父子间的普通交谈,“你跟父亲说句实话。”
在自己父亲除去了逼仄意味的注视下,司马师似乎体会到了他们两人从身份到情感上的某种微妙转换,一瞬间的动容后,他又恢复到了清冷如常的面目,出口的话虽仍旧谨慎却少了许多戒备之意,“媛容的聪颖几乎成了孩儿的心病,但病得最重的,还是她自己,药石无医。”
司马懿能够听出他话里并不明显的沉郁,也为他多少表露出的真诚而欣慰——就算那是在经过精确的思量权衡之后做出的样子。不得不说,在司马懿众多的儿子当中,司马师是他最为中意的一个,无论从才智、个性还是行事作风上来说都是。他的长子,同年轻时的他毫无二致,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深刻的体会到司马师可能存在的野心和这份野心可能带来的摧毁力量有多么恐怖。
自己遇到了曹丕,于是放弃了很多,安安分分地守在人臣之位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司马师呢?他能挑起辅政大臣的重任,但绝不会满足于此。这世上何曾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牵住他那颗磅礴的雄心?司马懿不知道,他哭笑不得地想,自己大概也快被这样矛盾的境况害出心病来了。疲惫地挥挥手,他低沉着嗓音道:“行了,你退下吧,退下吧。”
夏侯徽的后事被料理的很仔细也很迅速,由于在外界眼中她和司马师的夫妻感情一直很和洽加上司马懿的出面,所以夏侯家与旁人并未对夏侯徽的死产生疑心,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心思素来缜密的司马师清楚,很多事情越是顺利,最后往往越会出大差错。这并不仅仅是他多虑而产生的想法,因为这段时间里,前来吊唁的人数不胜数却独独不见夏侯玄的踪影,以他们兄妹二人的情分,这绝对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反常现象。
一转眼,夏侯徽下葬的日子已然近在眼前。
日薄西山,月出东山,最后一群奔丧的亲友离去,灵堂里彻底冷寂下来。冬日里凛冽刺骨的寒风在晚间更加肆虐,呼啸着穿过门楣上挂着的素色幛帷,极易让人生出惧意。好在司马师并不是个相信鬼神之说的人,此刻孤身处于灵堂之中他也并未觉得有多害怕。走到门口将门合上,又重新站回夏侯徽的棺椁边,他垂眸静静望着自己的亡妻,轻缓地给出了一声迟来的叹息,“媛容……”
躺在棺椁中的人安安静静的,入殓前被修饰过的容颜很好地保持住了她生前的端方美貌。她的表情不再富有生机,但眉目间依然透着生前的亲和温婉,有浅淡的愁绪,但无怨无恨,偏偏更让人揪心。司马师从没有这样仔细的端祥过她的样子,如今一并补回,却是在如此的情境下,以如此的方式。没有由来的,他突然想要伸手碰碰夏侯徽萦着浅愁的眉心,可手举到了半空,司马师又犹豫了,修长的手指屈起渐渐握成了拳,最终无力地落回棺椁的边沿上,发出一声轻沉的闷响。
她已远离人间的纷争于异世长眠,自己应是最无资格再去惊扰她的人。司马师如是想。
挨着棺椁坐到地上,他将脸贴在冰凉的棺木上,喃然自语道:“用你的死去试探夏侯家和亲贵们对我司马氏的态度以及父亲对我的看法,媛容,我很无情吧?”深知不会有人回答自己的问话,司马师亦不复多言,阖上眼,他以忏悔般的一句结束了这短暂的自言自语,“是我负了你。”
惨白疏淡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渗进屋内更显凄凉,司马昭推门而入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兄长双腿屈在胸前靠坐在棺椁边,周身笼在一片白茫中的景象。心头好像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走上前蹲身抚上司马师的肩膀。
感到有人靠近自己,司马师的眉头蹙得更紧,几乎是在司马昭触碰到他的同时他就睁开了眼,眼里的警惕森然甚是骇人。
“阿兄,是我。”了解自家兄长一直以来都处在何种压抑紧张的状态中,司马昭并不介意他无意识的对自己表现出面对外人时的戒心,“坐在地上小心着凉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司马师扫向来人的眼风也不再凌厉。趋于柔和的目光停落在司马昭脸上,司马师顺着他搀扶自己的力气站了起来,“是你啊,这么晚过来,出什么事了?”
看了眼棺椁里的夏侯徽,司马昭收起了平日的大大咧咧,极大程度地表现出了对死者的敬重,“出去说吧。”
用余光朝他视线停留的方向扫了下,司马师默许了他的提议,率先往屋外走去。待司马昭跟出来,他便轻掩上门,开口询问道:“怎么了?”
挠了挠头,司马昭露出了些许担忧的表情,略微迟疑了片刻,他方才回道:“太初来了,正在前厅等着你呢。”
后背一僵,司马师对着府门所在的方向出了会儿神,缓缓舒口气,道:“到底是来了。”那语调听着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道不明的怅然,“你呆在这儿,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还没来得及回应一声,司马师就走远了,向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司马昭走到廊下的石阶上坐下。双臂枕在脑后,他靠在廊柱上仰头望向星月相映的夜幕,任由星辰的光辉落满了自己的眼睛。
从偏厅刚一穿进正厅,司马师就看到夏侯玄身形挺拔地站在大厅中央,橙黄的烛火给他的轮廓打上了一层柔光,温柔而落寞。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停下,司马师轻咳一声道:“太初,坐啊。”
转身看向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夏侯玄习惯性地道出了玩笑般的话,却是没了以往的嬉笑意味,“左右坐立难安,倒不如站着。”
“我还当你不打算来了。”话虽如此,司马师还是引着他到一旁的矮案后坐下,着人替他上了茶,“明天就是媛容下葬的日子了,你不去看她最后一眼吗?”
小幅转着面前的茶杯,夏侯玄答非所问道:“媛容病重期间曾与我见过一面。”
“我知道。”清楚道他们兄妹一向交好,司马师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不明白夏侯玄为何会突然想要提及此事。
看出了他深藏眼底的疑惑,夏侯玄却没再说下去,放下茶杯,他话锋一转道:“带我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