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前不知何时已经熙熙攘攘聚集了一大堆人,为首的正是都督令史张静,几名小兵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毫不犹豫地加入到了人群中。
直挺挺地跪在满是泥泞的地面,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衣物,张静都纹丝不动。面对着司马懿帐门口森严的护卫,他毫无畏惧道:“大将军,属下张静求见!”
透过帐帘暗暗看着帐外发生的一切,司马师回头对稳坐帅案之后的司马懿道:“父亲,张都督已经守在门口一天了,您还是不见他吗?”
继续翻看着手里的竹简,司马懿眼皮都不抬一下,“不见。”
“可是……”又往帐门口瞟了一眼,司马师不无为难道:“那些跟着起哄的士兵也越来越多了。”
“是吗。”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司马懿总算抬起了头,“你出去告诉张静,他想说什么,老夫清楚得很。但老夫也有言在先,他若执意上谏,到时候可别后悔。”
在心里替张静打了个冷战,司马师依言去到了帐外,未曾想他前脚刚踏出帐门转达了司马懿的意思,张静紧接着就高声冲帐内喊道:“大将军!静早已将死生置之度外,但求不见三军将士葬身洪水之下,故冒死上谏,望大将军下令撤兵。”
此言一出,现场气氛顿时陷入死一样的沉寂中,司马师怔怔望着张静凛然的样子,不禁语塞。片刻的安静后,在场将士不约而同地开始为张静叫好,愈发高涨的呼声唤回了司马师的神思,忧心忡忡地回望了一下帅帐,又将目光落回张静身上,他压低声音劝道:“张都督,你快回去吧,大将军素来执法如山,你……”
一句话尚未完全说出口就被身后突如其来的笑声打断了,司马师循声看过去,只见他父亲正一边抚掌一边从帐帘后走出来。拱手欠了欠身,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司马懿扬手阻止了。
冷冷睨了眼正看向自己的张静,司马懿什么也没说,径直越过他往声势渐小的人群中踱去。他每经过一个人身边,那个人就变得噤若寒蝉,很快,现场又重归寂静,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在人群的正中央站定,司马懿似笑非笑道:“怎么,你们都想临阵脱逃?”
闻言,原先跟着起哄的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吱声,只有张静不卑不亢道:“回大将军,属下并非要做逃兵,只是不想看到我大魏数万将士做无谓的牺牲,还请大将军三思。”
天色已经很暗了,司马懿的脸在蒙蒙雨雾中显得很是模糊,晦暗难明的表情更是令人难以捉摸。负手朝着张静走去,他拖长声音道:“你就那么笃定我军必输无疑?”
长叹一声,张静沉重道:“前车之鉴不可忘啊大将军。”
貌似赞同地点了点头,司马懿在张静面前停下脚步,一手搭住他的肩膀慢慢俯下了身。
迎头对上司马懿不断靠近自己的面容,张静倍感压迫,但眼里的期冀却并未减少,动了动嘴,他没有发出声音,仿佛在等待司马懿的回复。
与张静对视了许久,司马懿眼神一暗,哀叹道:“汝心可感,惜之不合时宜。”不等张静有所反应,他便直起身,用一种残忍而不近人情的语气道:“张静,你身为都督令史,大敌当前而再三言退,违抗军令在先,动摇军心在后,按律当斩,以正军纪。”
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静仰头呆呆看了他半天,终于意识到了现实的残酷。一把抓住司马懿的甲胄,他怆然喊道:“大将军!”
扫视了一圈在场大气都不敢出的众将士,司马懿根本不为所动,“斩立决。”
阴沉沉的天上突然划过一道银蛇,惨白的光亮让司马懿的面目显得格外森然,紧随而来的雷声盖过了众人倒抽凉气的声音,在天地间响成一片磅礴苍莽。长久以来连绵的淫雨转眼形成了倾盆之势,噼噼啪啪地打在地上、军帐上、将士的甲胄上,司马懿抬头望了望雨丝错杂的天,仿佛想到了什么,竟是露出了些微的笑意,但这并不能改变他要斩杀张静的决定。手举到半空中轻轻一扬,那般的随意,却是他人的生死判定。
被两名侍卫架起往刑场拖去的张静一路大喊大叫着,不甘、悲戚的声音混杂在茫茫落雨声中远去,最终在刀剑出鞘的嗡鸣声后戛然而止。从此,什么家国之恨、黍离之悲都与他再无瓜葛。
隐约的血腥气飘散过来,就像是无声的震慑一样,司马懿看着眼前的将士纷纷屈膝向自己请罪,再没多言一句便返回了帅帐。
三军整肃,他的目的已然达到。
这些年,司马懿经历了太多杀伐决断,早就将流血漂橹看成了寻常,对于征战和杀戮,他已从习惯到达了迷恋的地步。前者让他在驱驰流离中完成对故人的许诺,后者则让他以别人的死证明自己的生。
他不怕死,却不敢言死;他不惧生,但恐虽生犹死。
待众人陆续散开重新投入备战工作中后,司马师仍旧站在原地盯着刑场的方向出神,知道听见他父亲的传唤,他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反身进到了帐内。
来不及换下被雨水浸透而分外沉重的甲胄,司马懿站在沙盘边兴致勃勃地招呼道:“你过来看。”
虽然对他情绪转变的速度之快感到意外,司马师还是快步靠到他身边等待着下文。
手指凭空点了点沙盘上襄平城的位置,司马懿开口问道:“说说看,假设襄平城破,公孙渊将逃往何方?”
蹙眉审视了一遍沙盘上的部署,司马师倏地笑开,“往哪里逃不都一样,反正逃不出父亲的手心就是了。”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划了一圈,他继续道:“如此合围必能切断襄平与周边异族势力的往来,救兵进不来,公孙渊又出不去,堪称万无一失。眼下只消等着雨季过去,我军便可全面出击,大获全胜。”
满意地点点头,司马懿赞许道:“很好。”仰头看向被雨点砸得噼啪乱响的帐顶,他缓缓吁了口气,“让各部将士都准备好吧,不日就要攻城了。”
“诺。”应声往外走去,司马师在快到帐门时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犹豫片刻,他还是忍不住向司马懿开了口,“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懂。”
许是很久都没碰到他主动向自己提问,司马懿觉得有点新奇,心里也跟着生出了些许愉悦的感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