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将顽固发展到这种地步,已经不单纯是为了利益而反对,而是义和团式的,把反洋当成信仰了,因此这篇菜地的问题,其实根本就是任何现实手段所解决不了的了。
其实邓文举这几年的行为,不但让他自己痛苦,也让整个邓氏宗族痛苦,子弟没有考中科举的可能,这是每一个读书家庭难以接受的,大批在九龙发展中变得殷实的邓氏家庭,悄悄的给孩子请数学辅导老师,财力稍差的,则是通过关系,把孩子送到其他村子的学校。
而邓文举坚决反对这种情况,他本身就是学堂里的老夫子,发现谁家孩子没来上课,黑着脸就去找谁家去了。
所以邓文举是不得人心的,可宗法文化就在这里,大家都不喜欢这个族长,却没办法反对他,反对就是悖逆。
此时邓家另一个重要人物坐不住了,在普鲁士军校留学的邓世才,他得知国内的情况,马上请假回国,他不仅担心这种事影响他的前途,更怕让他成为一个笑柄,邓世才还在准备一篇普鲁士铁路在战争中的作用的论文,因为来普鲁士之前,正好赶上了当时的普奥战争,在兵力不如奥地利的情况下,普鲁士硬是靠着铁路的便捷,在分兵前进的情况下,及时赶在奥地利军队集结之前完成了集结,最后在所有人,包括恩教主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歼灭了奥地利军队,赢得了战争的胜利。
邓世才非常崇尚普鲁士的铁路系统,天天在同学中间呼吁,给国内写信要求修建铁路,可到拖来,他的家族却成为大明第一条铁路的最大反对者。
所以他坐不住了,他回国了,他是高官,按照中国传统习俗,他在家族中的地位是大大的提高,一旦退休,他是毫无争议的族长人选。即便是邓文举这个老顽固,其实也很喜欢这个后生。
邓世才利用老夫子对他的喜爱,特别邀请老夫子陪他走了一趟潮州,名义是他打算结束假期会学校的时候,给一些同学带些家乡的礼物。
邓文举是不喜欢邓世才去普鲁士学军事的,他多次公开说,中华儿女跟洋人学兵法,简直是丢祖宗的脸。但官府的事情,他干涉不了,所以也只是抱怨而已。但是他对邓世才给自己的同学带家乡的土产,他是非常支持的,让异乡儿女不忘故乡,这是人伦。
于是尽管年迈以及有些糊涂,邓文举还是答应跟侄孙一起去潮州看看,他年轻时候去潮州贩过茶,对哪里熟悉。结果当他带着大量的潮汕夏布,茶叶,以及一些其他特产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家菜地里正在建造一座座高大的石头桥墩。
原来之前工程队撤走了所有人,而且放出消息说打算改线,竟然是迷惑他的,而帮凶竟然是他的侄孙子。尤其是当他看到施工队中有大批的邓氏族人在给人当苦工挣钱,将他家的菜苗践踏成了烂泥的时候,一股没来由的悲愤涌上头来,就要冲入菜地跟人理论,可突然眼前一黑,一股热血上涌,他吐了一口血,然后昏倒不省人事。
邓世才愣住了。
所有的邓姓族人都呆住了,放下了手里的工作,都跑了过来。
邓文举痴呆了,他这把年纪痴呆也属正常,人活七十古来稀,他都七十六了,早过了古稀之年,就是死了,都算高寿。
可是因为反对铁路昏倒在地头,让邓氏族人们心理开始变化,大批大批的反对者站了出来,不但反对建铁路,还要拆了已经建起来的桥墩地基。
这时候邓世才站出来,他亲眼看到叔祖昏倒,他是最难过的,他之前一言不发,他感到他有责任,但是他站出来,却坚持拥护建铁路,他说这不是一家一姓的事情,这是国家的大事。
甚至拔出了手枪,表示谁敢动铁路一颗钉子,就是跟他做对。
铁路桥还是修通了,过了桥不远就是一座火车站,从九龙出发的第二站,九龙城站。
而这座完全没必要修建的桥梁,因为邓文举等反对者的故事,成了一座名桥,大家将该桥称作菜地桥,而不是官方定名的九龙桥。
当然围绕这座桥的争议很大,让一个在当地颇有人望的老夫子变成了痴呆,报纸上对此进行正反两方的论战,连洋人的报纸都加入了进来。
有的同情邓氏,认为邓氏老夫子有权力不让铁路在他家的菜地上动工,有的支持国家,认为修铁路耗费巨大,在一块破菜地上已经花费了巨大成本修建铁路,如果还不能在菜地里修建几座桥墩的话,实在是太过蛮横。
还有人引申说北方人骂广东人是蛮夷,这种不顾一切对抗官府的行为,就是蛮夷无疑。
看到报纸内容,朱敬伦就知道,大明百姓已经比一年前成熟多了,一年前大家讨论的还是修建铁路是否有必要,而且反对者更多,一年过后,就已经变成了官府有没有权力在私人的土地上强行动工的讨论了。
同时朱敬伦还在报纸内容的后面,看到了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因为无论是哪方报纸,都对官府在百姓土地上施工所保持的克制,表示出了某种对应的情绪,甚至有相当多是站在官府的立场说话的。
喜欢强权的文人说官府太软弱,同时责骂百姓太刁蛮,对官府权力颇为抵制的崇尚西方制度的一些旅居香港的文人,也对官府克制表示了赞扬,认为官府在民众权力面前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尊重。
没人说官府破坏了私权,在菜地上花费高昂代价修建铁路桥,如果还能被解读为破坏私权的话,那就真的太说不过去了,所以这座桥梁就是一面旗帜,是一面保护私权的象征,是朱敬伦几年前跟一些商人立约保护私产后真正树立起来的拿根被搬到西门的辕门立木。
不,准确来说,当年跟商人立约后,辕门口拿根木头就立了起来,这些年来,一直等一个壮汉徙走这根木头,这才是朱敬伦的徙木立信,现在立木终于徙走了,大明政府的信用,也终于有了一个招牌。
此后,谁怀疑政府对私有产权的保护决心前,都会不自然的想一想那座菜地上的桥梁,然后就觉得自己没有怀疑的道理了。
老实说,这才是朱敬伦想要的最大效果,是最大的收获,是花费近十年时间悄然准备修建铁路中最大的收获,那三座陆地桥梁,两座坟地和一片菜地,都是他给勇士准备的立木,现在全都被搬走了,而他像商鞅那样,给了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