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一座楼阁修理出来,妖王宫里浓浓绿意中,列阵排列。
不知怎的,桑天子觉得它们像一群演员。
于是他的幻境里,也多了些人物。
起初是些用幻眼幻化的俊男美人,起初看着美好,但两个多月后,却觉得不自在。看着他们,就像看一群死人在坐立,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没有一点生活过的痕迹。他眉头一紧,将那俊男美女变成了一大家子,有老人,有孩子,有严父,有孝子……可演出来的戏剧,看了几天就处处破绽,每个表情都像捏出来的。他轻声一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幻境里竟然那么多破绽。是我的原因,还是幻眼的原因?”
他估摸着,他和幻眼都脱不了干系。但幻眼是法宝,法宝只有品阶,没有对错。能够改进的只有他自己。“无聊果然会催生创意。既然左右无事,不妨琢磨琢磨这术法。既不妨碍我修缮妖王宫,也可以辅助修行。”
于是演练起来,演变出世间万象,种种情绪,种种脸谱……
那种种情绪,从虚假变得真实,又从真实变得虚假,循环下去,越变越小。
最后,小到一个小男孩的脸上。那是他自己小时候,在火蛇部落。他试图重现自己过去的刹那真实,以明悟幻境的真谛,却发现那假到不能看。
日复一日沉浸其中,终于他沮丧的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移到元婴上。
小男孩变成一个冷漠的男子,便是其元婴之身——他有一张帅气的脸,翩翩公子模样,立在那里冷冷地,走起路来一闪一闪,像是瞬移。这人物看起来,倒真像是他自己的元婴之身,可惜不像人。难怪人家说那是傀儡。他琢磨一番,将那幻境的影儿拆开,像组装元婴似的将其组装起来。核心,筋骨,血肉,全都模拟出来,于是脸上的表情也就出来了,动作也出来了。再幻化出一把剑,耍弄两下,像模像样。从这个过程里,他领悟一个关键,幻境最重要的核心在于“由内而外”。
要想外面演得真,里面就得有情绪。
于是他将小男孩也拆开,从心肝脾肺肾开始演化,捏成了躯体。
他以为他对自己挺了解的,经过了重捏自己的艰难过程,他才知道:原来他对自己一无所知。他修炼多年,竟从未认真的看过他的心肝脾肺肾。
今天再看,看到的已不是过去的样子,只能去推测。
从跳得多高,推测腿的力量,于是推测腿的结构,推测筋骨的力道。
他本体的八九玄功,自从突破到第七转便没了动静,在观察与推测自己过往的过程中,他竟意外地发现八九玄功在松动。他想,“修炼八九玄功,也许就是一个明悟自身本来面目,调整它以求合乎大道的过程。”
他更用心观察。观察气息变化,血液流转,法力传输……
越观察越沉浸其中,以至于恍惚。恍恍惚惚,有物混成,沓沓冥冥。
和第一次观看血液似的,时间飞逝。不过时间没有那么长。感觉只是一梦,现实不过九日,他的元神被提炼了似的,精神许多。
八九玄功有看得着的进步。但离突破还有十万八千里。
幻化出来的孩子表情丰富。但跳了几步,又觉得像一团乱麻,奇奇怪怪。
“幻化最熟悉的,也许恰恰最难。”
他想起故事里说的,画鬼易,画马难。
画鬼,没人见过,任意图就皆是;画马难,大家都见过,不容有一丝破绽。
“但若想磨炼画技,画鬼是不成的。要想琢磨幻术,还得从自己下手。”
在苦修中,他感觉自己一无所成。但进步就在日复一日中。
那日天生异变,有劫气滋生,他沉浸在幻境中不可自拔时,忽然元神颤动,着实把他吓了一跳。还以为一不留神,要渡劫了。他可是做好打算,要在这世间多留一些年,怎么也不能现在就渡劫。立即收敛法力,镇压己身。
劫气散去,他松了口气,“现在就是大乘期了,怎么感觉啥也不是。”
突破大乘期,第一次感受到劫气,对修行者来说是天大喜事。
一般修为强的,天分高的,在此境界里镇压己身百十年,以大乘期修为问鼎巅峰,能够得到一切想要的红尘之物;修为不够的,天分差的,渡劫常常更晚,数百年上千年,甚至上万年,一个个都成老妖精。经略天下,至少是风光无限。
所以,这时他们常会摆宴庆祝。
但桑天子可没那个兴致,更不觉得自己强大。突破之后,他第一时间检查幻术有无进步。只见幻眼制造出的少年,没有一丝丝的改变。
还不如突破合体期反应大。
大乘期的劫气,象征大于实际意义。
突破不久,果果正常来找他谈事。
为了验证幻术进步,他将童年的自己幻化出来,请她分辨,以证修为。
他一副孩童模样,背着手,走出去,说:“果果来了呀。”
果果一眯眼,看了他一会,忽然笑喷,说:“哥,你干嘛弄成这个样子?”
桑天子说:“我在修幻术,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么样?”
果果瞅了两眼,说:“你一笑就不像,你小时候总喜欢发呆,不常这么笑。你笑的时候,总是裂开嘴,一看就不大高兴。你又不笑,你不笑也不像你,你以前总是在想事情,阿妈也说你最爱走神,总喜欢到处乱跑……”
有这么离谱吗?桑天子说:“你那时那么小,怎么会记得这些?”
“我记得。”果果说,“我也奇怪,我不大记得别人,但记得你和阿妈,记得你最多。对了,还有铃铛,总有铃铛响。”
“铃铛?你是说,你记住的每个场景都有铃铛响?”
虽然奇怪,但果果点点头,“是啊。”
桑天子反倒不奇怪了。铃铛响她就记住了那场景,再正常不过了。
他说:“可惜现在不响了。”
果果说:“但是幻境里应该响。”
对,缺了最关键的铃铛——
桑天子立即改正,在过去的身体里装上“铃铛”。
他跳了跳,果果侧耳听了听。
果果说:“似乎不像那个声音。”
混沌钟的声音,岂是能轻易模仿的?
桑天子说:“我再慢慢琢磨琢磨。”
果果说:“那个声音好像音乐,但我在别处听人弹琴,没有听到过那个声音;又好像道观里的三清铃,但三清铃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幽远。总之就很奇怪。可能是我自己的原因,听到一样的声音,也觉得不一样。可我又分明记得。”
桑天子能理解这些话,只是不能给她答案,“我就没你那么敏锐。”
果果说:“一直想问你,你身上的那个铃铛,它怎么不响了?”
桑天子挠挠头,“可能被堵上了。不说那个,你再看看,还有别的问题吗?”
果果不纠缠,去找幻影的问题。从另一个角度剖析桑天子的真实面目。
桑天子在那评头论足中,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自己。
这很有用。虽然有些偏颇,但是参考体会、吸收调整之后,对他的帮助很大。不亚于前些日子恍惚中的顿悟。八九玄功缓缓提升着……
有此经验,他学精了。他幻化出好几个时期的样子,请熟人分辨。
那些曾跟他相处过的人,成了他最好的老师,成了他的镜子。从他们那里,他重新认识自己。这个立体的自己仍不是他。反倒像个艺术化处理过的小说人物,被人描摹成了动画人物。但跟他本人,仍旧是两个样子。
“还是不行呢。”他朝幻影一点,幻影幻化出他现在的样子。
那张脸是他,心情是他,眼神也是他,和真的几乎一样。
这提醒他:要幻化出另一个样子,就得由内而外地完全变成那个样子。
“但这样走一圈,再幻化出花花草草,已经大不一样。幻化出小动物,也比之前活灵活现,就连幻化出的人,也多了些人气。大有进步。”
“恭喜恭喜。”一个书生温润地走向他,拱手道贺。
那个书生也是一道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