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月说道这里顿了顿,复又低下头去“但是,到了五七年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忽然都变成了右佬——无可救药的右佬。而我也忽然变成了‘小右佬’——无可救药的小右佬,学校里面的同学再也不和我要好了,没有人理我也没有人过来关心我。包括老师在内,所有人都在让我写检讨书,让我自己认识自己的错误。可是,我用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发现自己到底哪里错误了。却又不得不写下那么长那么长的检讨书……”
“啪!”的一声轻响,手电筒终于灭了。聚集在平台下的蝼蛄人们霎时间一阵骚乱,“丝丝”的叫声不绝于耳,听的人耳膜生疼。罗月仍旧在平静的说着,石穿也仍旧没有打断,一边向平台下扔着绳索一边静静的听着。好似,不远处即将到来的危险,对他们已经再也没有意义了一样。
黑暗中,石穿似又在罗月的脸上看到了一星晶莹。“然后呢?”石穿第一次出声问道。罗月猛的仰起头,深深的吸了口气。
“然后啊,然后我就跑到禁闭室,狠狠的……狠狠的扇了我爸爸一个耳光。”罗月忽然又一次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膝盖里,双肩不住的颤抖着,哭着,哭着。石穿没有说什么,仍旧在静静的倾听等待着。平台下的蝼蛄们叫声越来越大,这些本来也听不到多少声响的虫子此时发出的声音竟然如此的刺耳,而且越来越响。
过了良久,罗月把头重新抬起来,黑暗中的双手擦了擦脸。“然后啊……我对自己和其他人说:我是党的孩子,不是右佬的孩子。我要和那两个人划清界限。于是乎,老师又开始喜欢我表扬我,同学们也开始和我接触,说我的思想觉悟变得高了,政治理想变得正确了。组织上还认为我的行为具有代表性,让我到其他学校去演讲。你知道么?是一个人的演讲!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演讲!”
罗月的声音都带着一丝激动,石穿甚至能够想象得到,当时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的小丫头该是多么的自我陶醉。胸前带着鲜艳的小红花,无数个学校数不清的同龄人要向她学习要为她的“勇敢”和“正确”而鼓掌。
“十八岁的时候,我报名参军。因为之前表现的极为出众,所以身为右佬后代的我居然通过了政审也能够进入军营,成为一名解放军的战士。来到四川,走进西藏。在战争中立功、受奖。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美好,爸爸没有骗我,好日子真的来了,好日子真的已经来了。直到……直到……”突然,罗月又一次哭了,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抑制,哭得很伤心,哭得很难过。
嚎啕之声震动了整个山洞,那些聚集在平台下的蝼蛄们终于发现了把目标重新定在了两个人类的身上,无数张没有五官的面孔霎时间又投到了平台上来。数之不尽的脚步声隆隆响起,如同正在攻城的部队。
“直到”直到发生了什么?罗月没有说,石穿没有问。他当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本来以为美好的生活变得不再美好。可是,石穿却又应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啊,怎么会美好呢?
当心底里的良心和自己一直所接受的理念发生剧烈冲突的时候,当整个人被传统和现实撕裂成两半的时候,生活又怎么会变得美好呢?
骑在父亲脖子上欢笑的女孩儿、扇了父亲一个耳光面貌凶狠的女孩儿、没有参加父亲葬礼决绝的女孩儿……最后啊,只能是眼前这个哭泣的丧失了所有希望的女孩儿吧?难怪她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希望,难怪她口中一直都在喃喃嘀咕着“死局”。她的心,是不是也早已随着那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而一同埋葬了?
无数的蝼蛄人开始攀爬起了岩壁,“咯咯”的低吼声四处回荡,就如同一群看见猎物的野狗。野狗的数量多了,就算对手是独狼也不再会放在它们眼里了。何况独狼的身边正有一个哭声,哭声还是如此没有气力。
死局,无解可用的死局。
“都成为历史啦……别多想,喝点水,然后我们就走吧”突然,石穿对罗月笑了笑将那刻着字的水壶塞进了她的手里,语气就像是在对邻家小妹说着春日的郊游一样的轻松写意。
走,去哪儿?
罗月捧着水壶疑惑的抬起头,58式火焰喷射器突然喷出的火光映亮了她那婆娑的眼睛和眼前那坚毅挺拔的背影。一束火光霎时间涌出,四个刚刚爬上平台的蝼蛄人浑身着火刹那间解体坠落了下去化作了满地灰烬。
又是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悲鸣之声。
然而,在火光照映下,罗月二人却分明能够看到平台下正在攀爬的蝼蛄人已有近百个!而远处的黑暗中还不知到底隐藏了多少!密密麻麻的蝼蛄人有些还穿着人类的衣服,有些是绿色的军服,而更多的则是破烂不堪的木质扎甲。
更让人心惊的是,有几个蝼蛄人的手中,罗月甚至看到了武器,好像是木棒又好像是石块,可不论是什么那终究都是武器!会使用武器的怪物!若非那僵直可笑的动作,却又哪里分辨的出他到底是人还是怪物?这难道就是真正应该惊讶的地方?
58式火焰喷射器烧毁了一批怪物又来了一批,打散了一队又来了一队。
反反复复,好似永无止境。这些由虫子构成的怪物们也好似根本不知道恐惧为何物、死亡为何物一样。前赴后继,一往无前。
身前的石穿紧咬着牙,将身后的罗月牢牢挡住。手中的喷枪死死的攥着,捏柄一直捏在最底处。空气中,很快便漂浮出了一阵烤焦的味道,而且越来越浓。
罗月轻轻呷了一口水,嘴角尽是苦涩。
终于,又一次到了所谓的死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