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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荫下,温特斯扫了一眼手中的纸条,又看了看送来纸条的预备学员。
“梅森保民官就派你来找我?”温特斯惊奇地问:“没说别的?”
“没有。”身前的预备学员一脸茫然地回答。
“好吧,要请你等我一会。”温特斯把纸条塞进腕甲,随手一指放在树下的衣服和驮包:“那里有水和吃的,饿了的话自己拿。”
然后,他看到名叫“侯德尔”的预备学员步伐僵硬地走到树下,两条腿比树干还直。
“坐吧。”温特斯不禁莞尔:“没事。”
但是预备学员仍旧站得笔直。显然,他感到不知所措,不知究竟该把保民官的话当成客套对待,还是当成命令服从。
温特斯对此多少也习惯了,他清了清嗓子,沉声下令:“士兵,立正!”
预备学员下意识并拢脚跟、绷紧膝盖和肩膀。
“听口令——坐。”
预备学员以最快的动作把自己的屁股按在了地上。
温特斯点点头,拉下护面,转身走向一直在等待的另一名剑手,两人重新拾起刚刚被打断的谈话。
“我们继续。”温特斯双手稳稳握住木剑。
他面前的剑手也站好架势,有点发闷的声音从头盔内传出:“您听说迈尔豪斯议长的演讲了吗?”
“你是指哪一场演讲?”温特斯点点头,示意对方攻过来:“在瓦恩的?还是回到联省之后的?”
“回到联省之后的。”温特斯的对手说完,毫无征兆地一个踏步刺了过来。
然而突然袭击对于温特斯起不到任何效果,他抬臂磕开迎面而来的长剑,在剑刃交缠中将剑尖指向对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轻巧自然。
温特斯甚至还有余力闲聊:“听说了,不过和流言蜚语也差不多。我想听听你的版本。”
他的剑锋在距离对手肩膀一尺处止步——对手主动停了下来,倒退半步并举了一下手,然后朝着起始位置走去。
举手代表承认自己失分,这是正式比赛的礼仪。
不过树荫下的这块小空地旁边既没有裁判,也没有计分板,唯一的观众则是一個至今没搞清楚状况的家伙。
在满头雾水的场外观众眼中,保民官与陪练的比试就像是走了个过场,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完全分不清谁赢谁输。
倒也不能怪观众眼拙。
温特斯和他的对手缺乏必要的护具,所以两人的生命安全取决于对手而不是自己——虽然他们使的是木剑,但结结实实挨上一下照样要挂彩。
仅有在绝对信任彼此的前提下,双方才能像这样“玩耍”。既然是“玩耍”,那么自然看起来全都是点到为止、不分胜负。
“迈尔豪斯在联盟大会上的演讲内容您应该已经听说了,和宣战布告也差不出太多。”温特斯的对手回到空地另一端,活动了一下手腕,重新握紧长剑:“等他回到圭土城,立刻又在烈士广场上做了一次公开演讲,内容比联盟大会上的演讲还要惊世骇俗。”
说罢,他又挺剑向温特斯攻了过来。
温特斯仍旧举重若轻地化解了对方大开大合的挥击:“说说看。”
“迈尔豪斯议长亲自认定‘四月一日革命’是一场叛乱。”对手倒退一步,举起手,喘了口气:“非法的武装叛乱。”
温特斯不自觉皱起眉头,他垂下剑尖,问:“联省陆军对此毫无反应?”
“不知道,至少我离开诸王堡的时候,还没听说圭土城那边有什么大动静。”对手的笑声逸出头盔,完全可以想象护面下的表情有多么幸灾乐祸:“不过科尼利斯那个家伙肯定不好受,从‘英雄’一下子变成了‘叛徒’。”
温特斯放低长剑,若有所思:“给我仔细说说联省新议长的演讲内容。”
“陈词滥调。”站在温特斯对面的剑手也把木剑搭在肩上,轻松愉快回答:
“先是骂,痛骂以前的联省政府有多腐败无能;紧接着哭,大哭联省人民生活有多困苦;然后危言耸听,拿帝国、维内塔和帕拉图内乱吓唬人;只有最后说了点真心话,承认了‘四月一日革命’是武装叛乱,但是也找了借口,说是因为‘莱昂内尔政权实在太过腐败无能’,所以‘军队不得不出面暂时接管国家’。”
“暂时?”温特斯敏锐地捕捉到不寻常的地方。
“是,暂时。”刚刚谈吐诙谐的剑手,变得犹豫、迟疑起来,他慢吞吞地说:“迈尔豪斯议长公开承诺,将改组国民议会,重新选举各级代表,在三年内逐步将国家权力从军队交还到新的国民议会手中。”
“三年?”温特斯挑眉。
“是,三年。”
“联省陆军的反击?”
“没有反击。反倒是有几位将官出面为迈尔豪斯议长的承诺背书。联省陆军内部也一个鬼样子,派系林立,你咬我、我咬你。”
“科尼利斯本部长呢?”
“已经不是本部长了,也没听说有新任命。迈尔豪斯议长解散了临时军事委员会以后,科尼利斯上校应该就被打发回家赋闲了。”站在温特斯面前的剑手耸了耸肩:“科尼利斯借助政变平步青云,不知惹多少人眼红。他又不是什么招人喜欢的家伙。迈尔豪斯议长拿他平息众怒,我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温特斯思索片刻,问对练的剑手:“你信吗?”
“信什么?”
“迈尔豪斯的承诺。”
“我……”对练剑手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他才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可依眼下的形势,假如我是联省人,也只能寄希望于迈尔豪斯议长交还国家权力了吧?毕竟他做出了公开承诺啊。”
温特斯听罢,长长叹了口气:“那我们拭目以待吧。”
“迈尔豪斯议长还在公报里表态。”对练剑手小声补充:“联省托管政府将全力推动帕拉图内乱的和平解决。他还答应绝不会让联省军队卷入帕拉图内乱——只要维内塔也不干涉帕拉图事务。”
温特斯轻哼一声,调转剑身,重新用双手握住剑柄。
同温特斯对练的剑手也急忙做好准备。
双方缓缓靠近彼此,剑尖磕碰的下一秒,两人都动了起来。
电光石火间,温特斯让过凶猛突进的对手,空出左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
对练剑手收住步子,沮丧地举起手。他感觉到了温特斯的情绪变化,于是换了一个更轻松话题:“北面又起大案啦,您听说了吗?”
“什么大案?”这个温特斯一点都没听说过。
“当然是南方总军的大案。”
“伪帝不是已经解散了南方总军?”
“就是因为要解散南方总军,所以才会牵起大案。”对练剑手兴致勃勃地问:“您猜伪帝正在以什么罪名搞清洗?”
温特斯不假思索回答:“贪污?”
“走私!南方总军上上下下,全都有份!”对练剑手大笑不已:“为了防范我们而建立的南方总军,竟然成了帝国境内最大的走私贩子,伪帝的脸面都丢尽了!”
温特斯也哑然失笑,但他不像对练剑手那般乐观:“伪帝下定决心要拔掉毒疮,对我们不一定是件好事。”
“管他呢?”对练剑手不以为意:“反正是帝国佬杀帝国佬,无论谁死都是我们赚。伪帝已经处死了三个伯爵,按北面流出的消息,这才只是开头。没有个几年时间,南方总军别想重建。”
温特斯叹了口气:“那就更加不是好事。”
“是啊,我明白您说的意思。”对练剑手的情绪一下子消沉下来,他垂着头,灰暗地说:
“伪帝甚至不掩饰他的战略,他就是要坐看诸共和国内战。破解的方法也很简单,我们只要不互相攻杀就行。我都能想出来,诸位将军、议员们会看不懂吗?可是他们……可是我,我又能怎么样?我只是个小小的尉官而已……”
剑手越说声音越小,蓦地,他感觉到一只手掌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抬起头,对上了学长毫无责备之意的平静目光。
“这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错。”温特斯平和的声音中蕴含着让人心安的力量:“不必为此感到焦虑,我们都是被河水卷着走的人。”
“嗯。”对练剑手使劲吸了一下鼻子。
温特斯亲昵地敲了一下对练剑手的肩甲,倒持长剑,走向放着衣服和水的树根。
“不知道您是否了解。”对练剑手细小的声音在温特斯背后响起:“在诸王堡,也有很多格罗夫·马格努斯的反对者……这一次在新垦地的惨败,必定会动摇……不,是瓦解格罗夫·马格努斯的统治……”
温特斯头也不回地答道:“莪不介意少流血,哪怕会耗费更长的时间。”
“嗯!”对练剑手的声音中带着兴奋。
“但你也不要太乐观。”温特斯转过身,目光幽深如潭,他缓缓说道:“因为你还不明白,一个输掉全部筹码的赌徒下一步会干什么。”
说罢,温特斯捏了捏对练剑手的肩膀,提剑走向树荫下。
……
树荫下,猴子——侯德尔茫然地旁观血狼和他的陪练一边闲谈、一边比试。
因为看不懂究竟谁赢谁输,侯德尔也不知道该不该喝彩叫好。
就这样又过了几招,血狼突然停下和他的陪练说了些什么,然后径直朝着侯德尔走了过来。
侯德尔一时间更加困惑,直到血狼走到他面前,他才回过神,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侯德尔看到血狼对他摆了摆手:“坐,自在点,没事。”
紧接着,后者开始解除肩膀、手臂上的护具。
侯德尔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他应该帮忙。
然而不等侯德尔上前,有人已经站到血狼身后,熟练地帮血狼解开手臂、肩膀上的皮带扣——是那个和血狼对练的剑手。
侯德尔大窘,左右看了看,看到了水壶。
然而有人动作比他更快,还没等侯德尔弯下腰,血狼的陪练已经一个箭步闪到水壶旁边,把水壶奉给了血狼。
而血狼很自然地接过水壶喝了起来。
侯德尔情急之下,开始搜肠刮肚回想可以拿来夸人剑术高明的好听话。
结果还是血狼的陪练先开口,一声“班长”听得侯德尔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班长!”血狼的陪练毫不扭捏地吹捧道:“您的剑术现在也太强了!实战淬炼出的真东西,就是和花架子不一样!看起来没什么招式,可每个动作都没有一丁点赘余,时机判断也精准无比。我都已经超水平发挥,可还是连一个小分也赢不了。真的是太强了。”
“哪有你说的这样。”血狼似乎也有些受用,面带微笑,不好意思地说:“太久没练习,退步了些。”
一旁的侯德尔,已经开始在心里骂人。
从瞄到血狼的陪练的第一眼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家伙是个“穿靴子的”,仪态、气度以及每个“穿靴子的”身上都有的那股淡淡“气味”出卖了他。
可是猴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穿靴子的”也会这么谄媚、这么能拍马屁、这么不要脸。
“我觉得大师现在也不是您的对手了。”血狼的陪练一脸真诚。
“艾克?对了。”血狼想起些什么,扬起下巴点了一下旁边不知所措的侯德尔:“生擒阿克塞尔的人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