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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三月暮春时节,天寒料峭,却又万物醒转,嫩嫩的枝头绿叶,软软的风吹柳絮,水洗过的青石路两侧,家家店铺都挂了新的彩带绢花,鹅黄与水粉,将视线所及的一切都装饰一新。
四象街的华亭是京中读书人间最富盛名的一处所在。
无数来京的学子,不管是志在科举还是寄情山水,总会参与一期“华亭盛筵”,这乃是读书人中一等一的名士聚会,参与者或泼文弄墨,或挥毫作画,谈笑四方同道,切磋古今技艺,最名动朝野之际,曾引得先帝微服私访,击节赞叹,并亲口许了当日魁首一个愿望。
但当日夺魁者却不过取了苑中一支花簪于自己发上就潇洒离去,成为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美谈,就是先帝也折服于其风流之下,目送其袖手而去,怅然若失。
至此,华亭名噪一时,成了读书人的圣地,哪怕高官显贵、皇亲国戚,在此也不得放肆。
这日又是三月一次的华庭盛宴,众书生或投壶射箭,或流觞曲水,正自自得其乐意态潇洒,忽然听见有尖利的声音遥遥传来,像是剪刀扯破了布帛那样扫兴。
丝竹管弦之乐为之一顿。
那坐于亭中水边吹笛奏琴的书生纷纷停下自己的动作,不多时,他们又一次听见了外头的声音,这一次,那声音更为清晰了:是十分清晰的鞭子抽打空气的声音,在这样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周围没有其他的杂音,一道隐隐约约非男非女的人音在说:“太子……到……”
众书生面面相觑,须臾,几乎半数的人在第一时间就起身向周围拱手道:“太子来了,我等也该走了。”
但话音未落,又有人提醒道:“庄王在太子之前就到了,我们现在就走也不太好。”
这样站起来的人便有三分之二复又坐下,剩下的三分之一还是立意要走,只是没走两步就迎面碰上庄王身边的近侍,那些近侍全是刚刚庄王听见皇太子仪仗来到时排出来的,安排要走的书生避开皇太子前来的街道,从侧面离开。
这举动无疑贴心的紧,倒让那些本来要走的人又因此而留下了好一部分。
华亭几步之外的四象街上,代表皇太子仪仗驾临鸣鞭声清晰响起,随着身穿整齐甲胄的侍卫从街道后跑出来,本来还在街上的众人如潮水般退到两侧的店铺之内,接着再从窗口与大门的位置小心地探出头来。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见巨大的滚轮碾过石板的声音,一架盖如宝顶,四壁镂空百鸟朝凤图,再装饰以金箔玉璧和明黄垂穗的马车缓缓驶来。
四匹毫无杂毛的白色骏马首位牵引,八道车轮齐齐向前,十四力士随侍左右。先行开道的侍卫之后,内监捧着御用金器跟在缓缓而走的马车身旁,拉长了声音说:“禁街,皇太子仪仗到——”
马车不疾不徐地驶过长街。
两侧的百姓屏息凝神,只见风吹幡动,金辂车窗口的纱帘被风撩起,隐隐绰绰似有一束冠端坐的人影居于其内。
马车走过长街。当车尾即将拐过转角的时候,内监的声音再次响起:“解禁,皇太子仪仗走——”
等那架巨大马车的背影也消失在街道众人的视线中后,又过了几息沉沉的安静,整条街道才倏然“嗡”一声响起,刚才被无数人憋着的声音终于打破无形的禁锢,成千成百地反馈了回来。
这些呆在店铺中的百姓兴致勃勃,两眼放光地相互交谈着,谈论的内容紧密围绕着刚才驶过的车驾与车驾中的人:
“你刚才看见了没有?那马车中的情景,啧啧啧——”
“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呵呵,那貌美的相姑在车驾里,还不止一个,你说我看见了什么?”
“噢——”
“原来皇太子旦旦不休夜御七男的传言竟是真的!”
“早几年就传遍了的事情,这还有假?……”
驶过街道马车这时已来到华亭前。
四匹骏马如通人性,在一同将车拉进华亭的大门之后就齐齐停下。
又一次来自随队内监的高声:“皇太子仪仗到——”
话音才落,跟在车队之后的一个小太监立刻小跑上前,在车辕旁团身伏地高喊说:“太子请下车驾!”
金辂车的车门自内打开。
绣着四爪金龙的常服先随着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再接着,马车里的皇太子低首出现,恍惚间骄阳一烈,众人只见皇太子的面容笼在一团金光之中,竟煌煌不能直视!
黑色皁靴落在太监的背部,仿若踩着尘埃似地那样一触,皇太子已踩人凳下了车。
提前知道消息的庄王早已等在入口处,先叙国礼拜见皇太子,皇太子随后论家礼回拜自己叔父。
年届四十,有一把美髯的庄王微笑着要扶起自己的侄儿,但在这一步之前,皇太子已自己直起了身。
这点小小的细节只落在周遭的几个人眼中,庄王恍若无事,与皇太子把臂一起往苑中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见深也来了,就与本王一起去苑中看各位书生吧。”
此朝国姓为萧,皇太子双名见深。
萧见深听见自己皇叔如此说话,微一颔首,给了一个字:“可。”
叔侄两一同近前,众人这时才看清楚皇太子的容貌,只见其广额深目,悬鼻薄唇,长身而立,如松似玉,一身红色的常服由玉带束住,皇太子目光所及,其胸前及手背的四爪团龙似扑将而出,叫周遭之人根本不敢细瞧,慌忙低下头时,也只记得那仿佛那伟岸的身形和仿佛带着凛凛寒光的视线。
众人一起进入华亭中,刚才还载歌载酒的苑中气氛稍嫌冷清,原本在场的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萧见深与庄王。但他们在见到萧见深之后,反应和外头的那些庄王下属差不离,因为种种原因俱都不敢多看,纷纷将自己的注意力与目光放在庄王那边。
但无数事实都曾证明过,只要有皇太子在座,众人的注意力就不会被第二者吸引。
萧见深与庄王一起进来之后,已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唯一的主位上。而后对庄王说:“皇叔安坐。”
庄王哪怕是萧见深的亲叔叔,也不得不微笑地退了一射之地,依言在其下首落座。
华亭苑中的气氛更为安静了,诸人的目光似有游移,并不敢直接与太子相触。
这倒并不值得奇怪,实际上随着萧见深的长大,别说百姓士子,哪怕是庄王本人,等闲也不太喜欢和自己的这个侄儿并排或者见面。
也许世上真有那样一种人,不管他私下如何,至少表面看上去乃威仪天授,锐不可当。
主位上的萧见深目光在在场诸人脸上缓缓滑过。大约几息的安静,他缓缓开声说:“今日魁首是谁?”
随着这声音的响起,方才有一人自人群中举步而出。
萧见深一眼看去,不由得微微一怔,在心里轻喝了一声彩!
只见那分众而出的人正是一位二十上下的青年书生,他面白唇红,俊眉修目,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衣袍,当风而立,雅岸非常。
夺得魁首的书生来到萧见深身前,恭恭敬敬地说:“学生宋省非,见过太子殿下。”言罢便将自己刚才写的被公推为第一的制论双手前递。
这事本来自有一旁的太监代为转交,但萧见深却不以为忤地直接自对方手中接过卷纸,两人手指相碰,宋省非如被烫着一样飞快缩回了手,白皙的脸上都红成了一片,而一旁的庄王也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萧见深正低头在看手中的制论,只见这文开篇点题,既花团锦簇,又刀刀见血,堪称上佳之作。他心下颇为满意,便对宋省非说:“卿之作孤甚为满意,不知卿可愿意去孤府上与孤秉烛夜谈,为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