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前辈,他们整个人都透着疲倦,他们总有一天会倒下,而那些依赖他们而生存着的孤儿,那些生命,也终究会活不下去。这个世界,总有一部分人被碾碎,除非另外一些人,用自己的身体和血肉去庇护他们。
我也曾有过热血,只是渐渐冰凉。我曾以为我能改变很多人,郑敖,罗熙,睿睿……
但我连我自己的命运都克服不了。我生在孤儿院,一直在找一根救命稻草,先是奶奶,后来是我爸,最后锁定了郑敖。李祝融说得很对,只要我还活着,他还活着,我就没办法摆脱他。我生而为人,情感中天生有个位置是留给父母亲人的,他已经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只要他还在那个位置,就能一直牵扯着我的爱情。
不过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罗熙还在耳边说话。
我轻声说:“罗熙,听说你的字写得很好,你给我写幅字吧。”
罗熙笑了:“写什么?”
“题目记不清了,”我看着他提笔蘸满浓墨,一句句念给他听:“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
他的字很漂亮,我不懂颜筋柳骨,也觉得非常好看,十分俊逸,像飞在纸上。
“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他的笔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写了下去。
诗真是好东西,几行字写尽千言万语。他提腕的姿势很好看,有爱好总是好的。我就喜欢种花,看着种子破土发芽,总有一天长成万紫千红,就觉得心绪平静。
可惜人不能总活在花里。
“其实第一次听你的名字,我就反应过来了。”我轻声说。
“是吗?”罗熙把笔搁在砚上。
“熙字和煦字长得太像了。”我说:“小时候我听我爸和李祝融吵架,我爸还不懂,骂李祝融‘为什么又扯上了罗秦’,我爸很迟钝,我却记得很清楚。”
罗熙盯着纸上未干的墨在看。
“其实未必有那么玄的,”我告诉他:“你应该多在外面走走,外面有很多好人,你还很年轻。”
“你也很年轻。”他回了我一句。
这次换我笑了起来。
我出书房门的时候,他在背后说了一句:“其实竹子是可以开花的。”
是啊,竹子是可以开花的。
可惜开了花,就死了。
睿睿很奇怪为什么我们没有在罗家吃饭。
“你喜欢那个叔叔吗?”我问他。
睿睿没说话,过了一会又说:“他看起来很伤心。”
小孩子的眼光真是准。
郑偃终究是郑家的人,本来睿睿一直不叫郑敖爸爸,他们都有点意见,看我一直提罗熙,又显出别扭的脸色来。
人总是这样的,一切前缘都已注定你是怎样的人,谁也改变不了谁。
罗熙伤心,并不是因为我让他常去外面走走,遇见好的人。
他伤心,是因为他帮了我一个大忙。
郑敖说,军区医院,必须有军衔,或者是军人家属才可以。
刚巧,罗熙是。
郑敖不知道我为什么从刚到北京的浑身戾气,一下子接受了他,他也不想知道。他天生好运气,一切好事都轮得上他,多一两件也不稀奇。
但是他没有想过,一个人如果在医院要呆很长的时间,又没有事做,会去做什么呢?
我的选择是去体检。
孤儿院里的孩子,常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没有缺陷的都被领走了。我小时候一直很正常,后来李家收养我之后,做过全面体检,医生说可能有过先心病,已经基本自愈,不建议手术。
后来我也觉得身体尚好,没有在意有时会觉得呼吸困难之类,反正深呼吸几口就好了。
到南方之后情况加重,常常梦魇,有次半夜醒来,感觉整个人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头,一点气也喘不过来,只听见睿睿在婴儿床上哭。
其实在郑家的时候就有征兆,只不过存心瞒着不说,后来到了南方,渐渐严重了一点,其实也还好,除了偶尔会有一阵子呼吸困难,都还好,睿睿大了我就很少抱他,也不担心会摔着他。去诊所看过,说可能是劳累导致的。
因为是罗熙亲自电话过来关照的缘故,军区医院的医生很是重视,有个瘦瘦的中年医生带着我在医院里走来走去,到处做检查,越检查脸色越沉。最后大概医生天性压过罗熙的名头,把我一顿好骂。
其实他开骂之前我就有预感,因为他先问过我有没有家人陪着来,我说没有,其实那时候心就沉了一沉。
他大概觉得我可怜,就收敛了几分功力。大意是我年纪轻轻就不好好爱惜身体,心脏病都发展到三期了,肯定没有定时体检的习惯,又说什么心肌炎,又是什么扩张型心肌病,又责怪我不好好填家族病史,然后追问我这几年来的感染历史,有没有过重感冒。他说可以治疗,但听起来似乎只是修补,心力衰竭就用强心药,心律失常就用电疗,猝死可能性45%。
人生真是轮回。
我因为先心病被抛弃,然后自愈,最后又回到心脏病上。
医生问我有没有重感冒,我能够想起的,就只有那次在李家和郑敖闹翻之后,自己在租的房子里烧得昏死过去的那场重感冒而已。
因为我不肯留院治疗,医生把我骂个狗血淋头,那时候我还没决定和郑敖在一起,我想我并不算军人家属,后来郑敖来了,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机亮了,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我并不知道那是谁的电话,我是看了他的脸色才知道的。
记得宁越电话号码的人,是他。
那瞬间我忽然觉得很灰心。
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我也不是没给过自己机会。
他仍然那个他,我也仍然是这个我。他今天不接,明天不接,总有一天会接。我今天不答应,明天不答应,总有一天会答应和他在一起。
我不想等到那天了。
叶素素说,他以为我死了,也愿意找我一辈子。李祝融说,能拦住他们这种人的,只有死亡。
那就死好了。
就让一切停在最好的时候。我很自私,我不想再玩下去了。我不要等到将来大家都意兴阑珊那天。如今花开正好,酒意正酣,就停在这时候吧。没有背叛,没有后来的物是人非,就好像一切都是很好的样子,连我自己都快被郑敖骗过去。
我没有很想要的东西了,也没有很执着的爱好,李家的钱还了,李祝融愿意放下权力陪着我爸去南方,这么多年看下来,我渐渐也相信了李祝融。
一直以来,支撑我往下走的,不过是责任而已。
睿睿大概会很伤心,但总会过去,他才三岁多,很快会发现许多新的好玩的东西,他会渐渐忘掉我,就好像忘掉了牛牛一样。他知道我并不是他的父亲,郑敖才是。他们多么像,这世界有那么多好东西在等着他们。
医生说保养得当的话,也能够活很多年,但我并不想活很多年了,我只会慢慢被碾碎,我不想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人,给出我一辈子也不愿意给的东西。
时间于我并无意义。
我没有夏知非,也就做不成陆非夏。
让我做钟离吧,停在最好的那天,草长莺飞春水暖,陌上花开油菜黄,都与我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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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钟离是许君里李祝融朋友季野的情人,心理医生,后来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