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杏儿正坐在下首,是一如既往地温柔稳重,她今天穿了一身鹅黄衫子,肤如凝脂,鹅蛋脸上细眉杏眼,琼鼻樱唇,犹如一个细瓷捏出的美人胎。她听到这话忙站起来道:“祖母有命原不当辞,只是孙女今儿身上有些不舒服,恐怕倒扰了表哥,再则孙女见识低微,东宫里想必自有长史安排妥当的。”
西平侯夫人听了脸上微微一沉,却也碍着楚槿在,面上仍微笑道:“庆安侯府是殿下祖母家,其实也算得上一家人,又是老夫人做寿,这次又摆明了是陛下给庆安侯府做脸呢,咱们给寿哥儿提个建议也是使得的,寿哥儿用心备礼,也是知礼孝顺的地方,陛下知道了心里也高兴。”
李氏知道自己女儿是让婆婆不悦了,忙赔笑着对楚槿解释道:“杏儿昨晚确实是不大舒服,但想着今天是先皇后娘娘的生日,无论如何也该来烧一炷香的。”
楚槿笑道:“表姐好好休养,这些俗务我自能打理的。”说罢起身和西平侯夫人道:“外祖母您先小歇下,我上次和主持大师约过要手谈两句,顺便请教他一些佛理。”
西平侯夫人笑道:“殿下只管去,只是这佛经佛理,略有涉猎便好,切莫太过追究,移了性情倒不好。”
楚槿笑道:“外祖母教导的是。”说罢便施礼起身出去到前边去找了主持,没想到支度法师也在,支度法师学识丰富,楚昭一向十分尊重于他,楚槿少不得和他请教了不少问题,又手谈了一局,看着时间不早了,忙起了身往后边来。
回到下处女眷歇息的院子,楚槿让跟着的侍卫都在院子外头等候,自己一个人往里头走,正碰到伺候西平侯夫人的嬷嬷正端了水盆走出来,看到他忙施礼笑道:“夫人适才觉得有些午困,带了几个人到前头走走散午困赏花去了,小姐身子不舒服,大奶奶陪着小姐在里头喝茶,太子殿下可先去和大奶奶、小姐说说闲话。”
楚槿微笑点了点头,走进去才走到窗下,却听到里头有抽泣声,依稀听着是谭杏儿的,他迟疑了下,觉得这时候进去不太好,却听到里头大奶奶说话道:“你平日里最是个稳重乖巧不过的,如今为何要顶撞祖母呢?那王家的嫡女听说也是个出色的,王家显然就是冲着太子妃去的,虽然陛下爱重王家,但是你和太子殿下是自幼的情分,真论起来未必不能争,你如何就在你祖母面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倒要自己先放弃了?殿下好性儿,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又是陛下唯一的皇子,亲上加亲,将来待你必定敬重非凡,皇上看在先皇后的份上,对你肯定也分外爱重,这前程是尽好的,你怎么倒将这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位子往外推?”
谭杏儿久久不言,过了一会儿才低低道:“祖父祖母心里只念着姑姑,想不到这一事上,母亲怎么也在这一事上糊涂了?”
大奶奶怔了怔,谭杏儿却道:“今上当年,也是早早就立了太子,当中却遭废立,险些没能登基,皇家这事,不到最后,怎能盖棺论定,我们谭家当年嫁了个太子妃,才有了今日之显贵,这次再嫁个太子妃,却未必如愿。”
大奶奶笑道:“我的儿,你这小小年纪,想得太多了,你祖父祖母怎么会害你呢,今上膝下,如今只有太子一子,且这许多年为着你小姑姑,都没有立后,可算是情深意重,我冷眼看着寿哥儿和当年陛下一样,宽厚和平,长情仁慈,你嫁给寿哥儿,绝不会吃亏的。”
谭杏儿短促地笑了声道:“母亲!今上十八岁被废就藩,征伐四克,威振戎夏,乾纲独断,公明刚断,严明而雄才大略,如今不过方过而立之年,却已让百官伏拜,四夷臣服,表哥却自幼就长在深宫,慈孝宽大,于帝皇心术上却差了今上远了。所谓皇上为了小姑姑不肯再立后,这话不过是我们谭家人自欺欺人罢了!”
大奶奶已是轻声喝道:“你这孩子胡言乱语些什么呢!莫要信那些道听途说的话!寿哥儿才多大呢,这帝皇心术也不是一日就学起来的。”
谭杏儿道:“母亲不要只把我当孩子,皇上到底是为了谁不立后的,祖父祖母心里清楚,您和父亲也清楚。您只想想,如今陛下将这么多的宗室子放在宫里养着,您真的认为,寿哥儿这个太子,当真稳如泰山吗?如今非要逼着我嫁给他,早早站位,对我们谭家,又真的好吗?当年小姑姑之死,一床锦被遮盖了,您心里应该清楚的吧!寿哥儿,真的是陛下的‘唯一子嗣’吗?”
楚槿感觉到脑袋嗡的一下,整个人都懵了,李氏已是断喝道:“你这孩子!竟是风魔了呢!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话!”
谭杏儿冷笑了声:“当年小姑姑身边的扣儿姑姑从宫里放回来,嫁到了庄子上,有回过年来府上磕头,看到我,说我长得和当年小姑姑一模一样,我看她过得可怜,赏了她些东西,她悄悄给我说了些宫里的事,当年小姑姑与陛下未同床却贸然有孕,后来羞愧自杀,辜负了陛下的一片情深,如今再看宫里这情势——殿下的身世,只怕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里头李氏已是吓得上前握住了谭杏儿的嘴面白唇青道:“你不要命了!”说完又忙走出门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看到没有人才放心,回去和谭杏儿低声道:“这些不要命的话以后就堵死在心里!谁都不许说!”
外头楚槿却早看情势不对躲到了一旁,他脑袋嗡嗡响着,不断想着适才听到的惊天隐秘,心乱如麻,早已无心在寺院里停留,他匆匆出了院子,叫了跟着自己的一个侍卫来道:“你留在这儿,一会儿西平侯夫人来,你就说父皇有事,让我立刻回去,我先回宫了。”
楚槿回宫后,那几句话依然在脑海中盘旋着,母亲的死别有内情?自己的身世又有什么隐情?
他一个字不敢往外吐,整整一个晚上都在不断的否定自己之中,母后是羞愧自杀的?不可能,父皇怎么可能容忍这事?但是……父皇为什么把那么多的宗室子都放在宫里教养?为什么对谋逆的福王一支甚至瑞王世子等都那么好?德王让储,小时候他也觉得皇叔高风亮节,大一些以后慢慢在太傅教诲下也知道了当时德王迫于形势的不得已……他一直是作为父皇的磨刀石存在的。
自己,又是谁的磨刀石?
这样一个可怕的猜测浮现在自己心中,犹如毒蛇一样狠狠噬咬着他的心,他再也不能安睡,却不知该问谁。安姑姑?她不会说……其他父皇从前的旧人?只怕自己才问,立刻就要有人报到父皇跟前,他身边的侍卫、内侍,全都是父皇亲自差遣,从前他只觉得父皇爱重自己,如今却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没有一个人是自己能用得上的,而他甚至没有一个信得过的母家,从前他以为谭家会是他深厚坚强的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