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将军将家里其他人安置妥当后,顾不上回府,当先朝着皇宫行去。
宫门守卫森严。
梁大将军为国效命数十载。原先他要面圣,只管让人通禀一声即可,十有七八是能得以见到圣颜的。
可这回他却有点没把握了。
梁大将军和守卫说了声后就在旁静等着。时间好似过的很慢。明明太阳没有挪动多少,他却觉得仿佛过了几个春秋那么长。
约莫一个时辰后,梁大将军终于盼来了前来回话的人。
“还请大将军入内。”前来传话的小太监说道:“陛下正等着您呢。”
入宫那么多回,可这是头一次,听到可以见到皇上后梁大将军有了一种几欲落泪的冲动。
他顾不上在牢里待过后开始酸疼的身体与关节,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加快步伐,朝里行去。
洪熙帝正在御书房内作画。听了梁大将军跪下行礼请安的声音,他依然盯着桌案上的纸张未曾抬头。
梁大将军本欲替梁太太和梁氏求情。毕竟那是他的发妻和他的大女儿。不过他还在斟酌着自己该怎么开这个口更合适的时候,洪熙帝已经在他开口前当先说了话。
“大将军还记得当年朕在父皇母后跟前跪着的事情罢?”洪熙帝提笔在纸上慢慢勾画着,似是十分随意的问他。
这事儿梁大将军倒是知道。毕竟是肱骨重臣,他在京的时候时常被先帝召请进宫商议事务。当年太子在帝后二人那里跪了很久。在那跪着的期间,他恰好有事进宫来,自然也看在了眼里。
梁大将军点点头,“是。臣记得。”
“那你可还记得是因为什么事情?”
“……是因为一个女子。”这事儿梁大将军不能说自己不知晓。当年恰好碰到此事且知道内情的人不多,他刚好是其中一个,“臣记得,太子当初为了个女子而和陛下和娘娘起了争执。”
听闻梁大将军用了当年的称呼,洪熙帝有瞬间的恍惚,缓缓笑了。
“旁人都道你驽钝,朕却一直觉得你聪明。若真驽钝的话,缘何能够领兵打仗?缘何能够独当一面?”洪熙帝将手中的笔抛到桌上,望向案前不远处跪着的人。
当年的梁大将军,英姿焕发器宇轩昂。几十年过去,那笔挺的身姿已然变了,开始弯了背躬了腰。那飒爽的模样也与当年大不相同,白发满头皱纹深深。
对着这样的梁大将军,洪熙帝轻轻叹了口气,与他道:“那个女子,便是阿瑶。因为她们,我没能见到阿瑶,自此咫尺天涯再不能回到从前。你说,这事儿,该怎么论?”
帝王的声音不大,甚至于,很轻。可正是这清清淡淡的字眼,却让梁大将军心神俱震大骇不已。
旁人不晓得,可他是亲眼看到了儒雅的太子一反从前的温和态度,十分强硬的为自己求一个携手白头的未来。所以他比其他人更清楚的知道那女孩儿对那时的太子的重要性。
而那时候的淡雅少年,如今已经是眼前的帝王了。
他从不晓得那幸运的女孩儿是甚名谁。后来太子娶了重家女,他本以为那些事情就成了过往。如今才却是早已成了帝王心上的疤。
思及往事,念及如今。
梁大将军将自己被审问时候的那些话前后关联起来,登时明白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跪着的膝盖开始发软,脊背上的汗一层层的冒了出来,将背上的衣衫浸湿。湿了的衣裳又重又粘,粘在身上难受得紧。
虽然是暑天里了,可风一吹过,这湿衣裳却泛着透心的冷,让他忍不住的直打寒战。
“臣……臣……臣的妻子和女儿……”
没料到她们竟是做下了那么大的错事。求情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梁大将军惊惧之下有些慌乱。但一想到自家的妻女正在牢中,他最终咬着牙重重磕了个头。
“臣不求旁的,只求陛下看在臣尽心尽力的份上,留下家人的贱命。”
洪熙帝哈哈大笑。那笑声回荡在屋里,让梁大将军不由得身子弯的更厉害了些,身体近乎趴在了地面上。
“留下性命?”笑声过后,洪熙帝的声音骤然转冷,字字句句狠若冰霜,带着迫人的帝王威势,“梁大将军莫不是在逼迫朕罢。”
“臣,不敢!”
洪熙帝抬手一挥,桌上镇纸猛地飞了出去,擦过梁大将军的额角留下一处血痕。
“不敢?你们梁家还有甚么不敢!明知不对却硬要为之。明明知晓自己是帮凶却一错再错不肯回头。这次是阿瑶,所以朕知晓了。倘若那是旁人,岂不是事实将要被瞒了一辈子去!”
梁大将军的鬓角已经冒了血,血珠子从伤口溢出一直往下滴。
他不管不顾,重重的继续磕头,“求陛下宽容!贱内和小女只知要帮忙,并不知为甚要做这样的事情!”
“想留下一条命,也可以。”洪熙帝冷冷说道:“事情因谁而起,你们心里有数。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说罢,他袍袖一甩,冷冷的看了梁大将军一眼,这便负手而去出了屋子。
不多时,周公公端了一盘东西来交给了梁大将军。
梁大将军静静看了半晌,最终双目紧闭,用力点了点头。
梁大将军带着东西回到将军府。
偌大的宅院,原先都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如今因着女主人不在而显得极其冷清静寂。
有不少儿孙前来相问。但,都被他一一拒绝了。他谁也不肯见。
他在等人。
许久后,待到天色开始阴沉下来。终于,家中管事欣喜着匆匆来禀:“老爷!老爷!太太回来了!”
梁大将军睁开已经有点浑浊的眼睛,静静的看向了屋门处。
院子里,一名妇人正往这边行来。她虽然年纪大了,但容颜保持的很好,几十年来一直比实际年龄看着要小。
可是此时此刻,原先的精心保养好似都成了笑话。那些原本的努力都已经尽数褪去,她如寻常老妪一般佝偻蜡黄。
……可好歹还活着。
只要人还活着,就还好。
梁大将军原先一直堵着的心这才畅快了一点,让人将她请了进来,指了跟前的椅子让她坐。
梁太太原先被关在了宗人府里,并不和梁家其他人在一起。她受过刑,只是那刑并不算太重,所以她瞧着好似没甚大碍。
一看到梁大将军,梁太太就想要几步冲进屋子里。但是她实在没了那个力气,只能慢慢走向屋子。还未进到屋中,她就忍不住朝梁大将军哭诉,“老爷,您不知道,我在里头过的是什么日子!”
梁大将军好似没有听到她的话般催促道:“快些。”
梁太太听闻家里其他人早就回来了都没事,就想着她也是这般没事了,便还欲继续哭泣控诉。
谁知梁大将军骤然面容一冷,高声呵斥道:“快些进屋坐下!我有事要和你说!”
夫妻几十载,梁大将军何时这样对她凶过?即便再无理取闹,他也不曾对她这样无礼过。
梁太太的哭泣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的看着梁大将军,最终冷哼一声慢慢走到了椅子旁坐下,低头不搭理他。
梁大将军顾不上安慰她什么,也着实没了心情去和她好好说话。他朝桌子上的托盘一指,疲惫的道:“那个,你送去给重家老太太。”
重老太太?
梁太太心里一惊,忽地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她赶忙侧身过去,伸手掀开了托盘上盖着的布。
见到里面之物后她差点捏不住那块布,心惊肉跳的道:“老爷,这是——”
“这是皇上的意思。”梁大将军无力的摇了摇头,“皇上让你带了这个‘送给’重老太太。你照做就是。”
洪熙帝这一招太过狠辣。
让他的妻子去对付重老太太,此次过后,梁家和重家定然势不两立水火不容。
太子是重皇后之子,并无大过错自然不会被废。先是有皇上,而后有太子即位,梁家怕是再也无法入朝堂。莫说是进朝堂了,恐怕几生几世都没有翻身的机会。
皇上留下了梁家人的命,却让梁家再无出头之日。这样没个尽头的日子,着实是让人心灰意冷,一辈子都没了盼头。
梁太太心有不甘,哭道:“老爷,这事儿不能这样做啊!”
“糊涂!”梁大将军一拳砸在了椅子扶手上,扶手裂开了一条缝隙,却是没断,“你若还想孩子们活着,就照做!”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大将军疲惫的道,原本尚还英气的面容在短短时日内好似已经苍老了二三十岁,“大姐儿已经不在了。孩子们总还要活着,你、你尽快罢。”
梁太太这才晓得梁氏已经不在了,登时大骇,“老爷,你说什么?大姐儿她、她……”
梁大将军背过脸去,两行老泪顺着脸颊慢慢滑落。
洪熙帝说“一条贱命”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原本依然关着的就是妻子和大女儿两个人,为什么帝王说是“一条贱命”?原先他还只当自己是理解错,期盼着能有不同的结果。如今看到只妻子一个人回来而大女儿不见踪影,梁大将军已然明白过来。
那个名唤“阿瑶”的在大姐儿身边伺候那么多年,大姐儿处处为难她,让她一点好日子都没有过上。皇上怎会留下大姐儿的性命?
想到女儿费心费力的当上侯夫人,最终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梁大将军心痛之余亦是自责。在外征战多年,他到底是忽略了子女的教导。
“快去罢。”大将军有些无力的说道:“快去快回。”顿了顿又道:“倘若你还想要留下你自己这条命的话。”
在这件事情里,皇上最痛恨的是谁,一目了然。
定然就是那个幕后指使者。
可是为什么梁氏这个从犯都被处置了,偏偏重老太太这个罪魁祸首并未出事?
想必这就是皇上特意留给梁家的“差事”了。
既然事情是重老太太和梁家做的,那么他就双方都不会饶过。
思及此,梁大将军心中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皇上是在他进宫前就已经将大姐儿处置了,且还留了重老太太的命。那么是不是说,皇上一早就算准了他会进宫替发妻求情,所以专门给他们安排了这一条路?
梁大将军越来越恐慌,最终长啸一声抬手重重的拍向墙壁。
“作孽啊!”他老泪纵横,“真是作孽啊。”
自己苦苦征战数十载,挣下汗马功劳。结果自己多年的辛劳却葬送在了妻子女儿手上。说起来好像他多年的辛劳像是个笑话。
心里悲愤之下,他又忍不住想,倘若没有自己多年的功劳在身、倘若没有皇上对他的那点情分,凭着皇上那般的震怒,梁家经此一事怕是要满门皆亡。岂不是连发妻还有其他孩子都保不住了?
好似当年那般努力也是有效果的。
梁大将军跌坐回了椅子上。一时悲,一时庆幸。再悲,再庆幸。竟是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梁太太拿着东西,往宗人府行去。
她知道自己的行程不会逃过皇上的眼睛,过不多久,应当就会传到皇后娘娘那里、太子那里。
一想到这些,她的脚步就是一个踉跄。可是,即便再紧张再害怕,她的手依然稳稳当当的,半点都不敢让自己托盘里的东西有任何的损失。
皇上要的,分明是让重老太太生不如死。
想到这儿,梁太太心里一阵担忧。毕竟重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起什么折腾。
但是转念一想,她的目光就慢慢坚定起来,步履渐渐沉稳有力,带着绝不后退的毅然决然快步前行。
是的,她一定要做成此事。
即便对方是重老太太又如何?
倘若她做不成的话,生不如死的那个恐怕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