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原本吵杂的议论声,就好像被一块无形的巨大海绵吸收得涓滴不剩一般,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如泥塑木雕一般,变成了一副静止的画面。
“什么?杨老爷子,您说这幅字儿,是真迹……”谢鹏程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但是,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杨老爷子,您不会开玩笑吧!这幅要是真的,那金陵博物馆那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满脸错愕,根本难以置信。
“那一副当然是——假——的!”杨厚儒眼睛微微一眯,中气十足地开口,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宛若金石有声。
所有人心底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震惊得目瞪口呆。金陵博物馆竟然收了一件赝品,这传扬出去,将震动整个学界和古玩界。
“杨老爷子,您这么肯定,一定是看出了什么门道吧!”李老满脸震惊地看了陈晨一眼,目光重新回到那副行书五言诗上,开口道:“老实说,这两幅字儿,我都看过。这幅行书五言诗,应该是他晚年作品,技法已臻于成熟,行中带草,结体森然,布局闲适,自然天成,运笔飞动流畅,挥洒自如,如龙蛇云物而又不颠不狂,始终保持正锋,不失圆劲之妙。从笔锋笔意中来说,两幅字儿极其相识,难以分辨……”
旁边,一位戴着玳瑁老花镜的老头则缓缓道:“博物馆那副,我也看过。墨色湿枯过度自然,充分显示了董氏书写时的从容不迫与自信自足。造诣之高,乃董其昌的极精之作而且,博物馆那副纸张更熟,折痕自然,看上去更像是真品啊……”
“你们说的都没错,这两幅字上铃印都有:赐鲤堂,曾侯,世昌,水竹村人。简直是一模一样的两幅作品!”
杨厚儒微笑着手一指,道:“但是,这里有一团看上去奇奇怪怪的墨迹,其实这是一段金文。而这正是分辨两幅作品真伪的关键!”
“有什么说道?我想起来了,金陵博物馆的那副,的确是没有这一团墨迹,但是,我只当是一团污墨,没想到竟然是一段金文。”
“说起来,这还有一段故事。这一段金文,是康熙朝早期四大辅政大臣之一的鳌拜的签名!”杨厚儒淡淡地一笑,娓娓道来。
“康熙早期,四大辅政大臣的另外一赫舍里·索尼还是一等公爵,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民间搜罗到这幅董其昌的行书五言诗。
他知道康熙很钦慕汉文化,尤其喜欢董其昌的书法,便准备将这幅字儿进贡给康熙皇帝,讨得小皇帝的欢心。
孰料,当索尼带着这幅字在宫外候着的时候,恰好碰见鳌拜出宫。鳌拜就问他,拿的是什么东西。索尼知道鳌拜这个人最喜欢巧取豪夺,不仅仅强占了不少良田,肆意兼并圈地,不仅仅包括汉人的土地,还有满洲贵族的土地。
所以索尼就说只是自己的一副习作,来给康熙看看而已。但鳌拜非要看一看,索尼也没有办法,当时鳌拜在四个辅政大臣之中,权柄滔天,索尼根本没法和他比。
鳌拜一看,顿时见财起意,说,这幅字儿不错,送给我行吧?索尼已经提前禀告了康熙,只好如实相告。鳌拜哈哈大笑说,这幅字儿是你自己写的,小皇帝想要,你再写几幅不就是了。说着,就拿着这幅字扬长而去了。
索尼本来性格懦弱守成,被这么一挤兑,当下就任由鳌拜走了。再说鳌拜此人崇尚武力,很鄙视汉人文化,所以,他根本不用印章,但是又想将这幅字据为己有,所以,就在画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这样一来,索尼也没办法要过去了。
后来,鳌拜被抄家,这幅字儿就又流入了皇宫。这段往事在清朝康熙时代的笔记《归园琐记》中有过记载。因为这个清人笔记就是在康熙朝写下的,而且作者是担任过苏州布政使、广西巡抚的清代大学问家梁世涛,所以真实性极高。
“至于说,后来这幅字儿是如何流出皇宫,又经过那些人的传承,却是查询不到任何史料记载,但是,就凭这个鳌拜的手书题名,我就能断定,这幅画,百分之百是真迹!”杨厚儒带着淡淡的微笑,一锤定音,结束了讲述。
“原来如此!”
“今天真是讲了见识啊。原本以为鉴宝只需要有古董鉴赏知识罢了,没想到还要通宵各个领域的学问!”
“那本《归园琐记》我倒是看过,但觉得文字粗陋,在明清笔记小品中属于末流,没想到却隐藏了如此重要的信息!”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嗯,以后要好好读书,才能不丢人现眼啊!连金陵博物院的人都鞥呢打眼……”众人愣了半晌,终于开怀大笑,鼓起掌来,对杨厚儒更是敬佩到了骨子里。
“杨老先生,可是,这明明是一件喜事儿,刚刚您为什么气得……吐血啊……”谢鹏程也是高兴得不行,喜滋滋地看了陈晨一眼,然后问道。
“金陵博物院那件藏品到底是真是假,学界一直都有争论!”
杨厚儒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两年前,华夏书画鉴定委员会开会,我再次指出,金陵博物院那件馆藏品是赝品。当时几十位专家众口一词地反驳,会上几乎大吵了起来,什么沽名钓誉,什么年纪越大名利之心越炽烈,各种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
众人安安静静地听着,心中尽皆感慨唏嘘不已,杨厚儒一生耿介,淡泊名利,为了华夏文脉的传承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这些所谓的专家中有不少都是杨厚儒的弟子,但是为了一己之利,竟然如此泼脏水,用心太过于歹毒了,可想而知当年杨老爷子的心情是何其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