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安瞥了他一眼,见他这副邋遢模样,料想从他身上榨不出什么好处,就随口问道:“你是怎么进去的?”
邓小闲神态渐渐轻松,不自觉地蜷起腿,整个人像蹲在了台阶上,摇头痛心道:“都是那春燕楼的老鸨不好,早不好,迟不好,偏偏‘鬼引’刚出不久,她就进了几个新姑娘,我心头一痒,鬼迷心窍地收了汪大户的三十两银子,给他新置的宅子驱鬼,本以为天知地知我知他知,谁曾想,竟被官府给摸了上来……”
步安听得直翻白眼,心想这人简直恬不知耻,身为道士,沉迷美色也就算了,还口无遮拦,一点不觉得害臊,不过正是这样,他才觉得这人有点意思,仿佛跟自己臭气相投,探过身子道:“鬼引一出来,捉鬼这个行当还有前途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就把邓小闲满肚子苦水给勾了出来。这道士边拍大腿边骂官,话说得很难听,把知州大人家中的女眷全给招呼了一遍。
步安自动过滤掉这些切口,大致听出了他抱怨的内容。
越州府在三月头上添了一项税收名目,叫作“镇恶增补厘捐”,说是要用这些钱来招纳修行者捉鬼,但实际上谁也不知道这些钱去了哪里,只知道要干捉鬼的行当,反而要交一份月钱,从官府领来一张盖红印的“权理镇恶司”公文才行。
老百姓把这“镇恶增补厘捐”叫鬼税,把“权理镇恶司”的公文,叫做鬼引,得了鬼引的捉鬼人,就叫做鬼捕。
问题在于,一个月的鬼引例钱高达五十两银子,要是碰到一两个豪客还能赚些回来,运气不好就要全陪进去;州府这样一搞,有点能耐的修行者全都拉帮结派,垄断了鬼捕这项营生,一般人根本插不进脚去。
步安心想,自己肚子里那丝鬼气到底能不能用还不知道,也不用这么着急,就让邓小闲先回去,说好了有事再去青莲观找他。
这邋遢道士一走,步安就独自走回院子,吹着暮春适宜的夜风,侧着头盘算着今后的打算。
童子琵琶还在身上背着,他却不急于拿下来试,只因这个结果太过重要,关系着他从此离经叛道的路子怎么走。
脑子里能够完整背诵的宋诗宋词,明清佳作,还有的是,他本来就喜欢背诵这些,来了这个世界后,每晚睡前都会草草回忆一遍,有时突然想起一首有些模糊的,就在心里默默背熟,生怕时间久了会遗忘——英灵无处不在,他不敢念出声,也不敢用笔记录下来,生怕这些诗词“见了光”,就没了效用。
上辈子无心插柳的结果,成了这辈子的战略资源,实在是意外之喜,可背得再多,总归用一首少一首,得留在关键时刻救命,不能浪,不能狂,不能随便挥霍。
他这几天反复思量“离经叛道”这个词,想得也越加透彻,屠瑶的意思,应该是让他去做个狂人或是妄人,而不是恶人。
步安心底深处当然也有不甘,觉得屠瑶小瞧了自己,觉得自己穿越而来,理应闯下一个天大的名头,而不只是满足于做一个狂人、妄人。但是,离经叛道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保障,一个底线,甚至是一个幌子。假如来日一飞冲天,自然能让人刮目相看,但就算差一口气,有这个幌子在,也能让余唤忠躲着自己,不至于真去做了赘婿。
他生性乐观,却不是傻乐,嘻嘻哈哈,也不是真的全无所谓。
对几位同门,他心存感激,觉得这世界正是因为有他们在,才透着浓浓的人情味,让他沉醉其间,即使此刻独坐庭院,也丝毫不觉得孤单。
大师兄祝修齐仁义正直、二师姐楼心悦外柔内刚、三师姐方菲儿天然率真,宋青虽然平时说话不着调,心思却纯得像一汪清泉,他们都是一等一的人杰,能有这样的同门,步安觉得与有荣焉。
至于屠瑶……
想起镜湖畔,凉亭里,四周潮水退去,屠瑶翩然转身的情景,步安嘴角微翘,露出一丝笑意。
他一边笑着,一边从肩上取下琵琶,惬意地横抱在怀里,一手握着琴颈,一手浮在弦上,默默闭上了眼睛。
丹田处的那丝凉意缓缓走到胸口,转过一道弯,游走到肩膀,接着沿手臂流动,直到停在右手食指的指间上,稳稳地驻留在那里。
步安睁开眼,手指在琴弦上扫过,发出一串清脆却又略显单调的琴声,远没有诗句中描述的琵琶曲那么生动,但是听在步安耳中,却仿佛天籁。
因为他指间的凉意分明被震动的琴弦带了出来,飘在春夜的庭院里,泛着柔和的暖光,像清水中缓缓蓬松的丝带,像随着音律武动的夜之魅影,像蓬勃的生机、雀跃的魂灵,蕴含着难于言说的迷人滋味。
这缕由他丹田内的凉意所化成的暖光,只维持了一瞬间,便随着琴声的余音扩散开来,像融化在空气中似的消失无踪。
步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知道,不管捉鬼这个行当有没有前途,暂时来说,他是干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