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皆笑。
徐渭道:“这全是曾朋友机智,与风水无关。”
曾渔道:“有关,当然有关,若匪首吴平偏就识得籀篆文,一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哪是什么写给张琏的信啊,学生哪里还能活命,风水术争的就是这么一点侥幸。”
徐渭笑道:“识得籀篆文的本来就少,慢说一个草野山贼,就是堂上诸位大人,只怕也没几个识得籀篆文的。”
此言一出,堂上有些官员脸上就现尴尬之色,因为他们的确不识得籀篆文,徐渭这么说不是讥讽他们不学无术等同于山贼了吗,真是岂有此理。
曾渔心下一叹,很多时候真是性格决定命运啊,这个徐文长徐大才子一生命途多舛与他自己的个性有很大关系,不经意间就得罪了人,这世上斤斤计较者多洒脱大度者少啊,正想着怎么给徐渭转圜转圜,忽听身畔响起忽高忽低的鼾声,侧头却见郑轼两手撑着膝盖、脑袋低垂,竟然这样坐着就睡着了
曾渔过去扶着郑轼肩膀,防他一头栽到地上,笑道:“诸位大人、徐先生,我这表兄失礼了,我二人也真是困乏到了极点,两日两夜几乎没合过眼。”说着,将郑轼摇醒。
林知府道:“那你二人先回去歇息吧,对了曾生,令堂现在府学育英斋暂住。”吩咐一个衙役领曾渔和郑轼前去府学。
曾渔的母亲周氏一夜未眠,祝德栋和曾若兰夫妇陪着她,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一直等到三更天后终于熬不住了才睡去,小奚僮四喜坐在一个火盆边揉眼睛打哈欠。
这是广信府学正院育英斋的一个房间,除了四张单人床外别无他物,育英斋本是府学讲学期间庠生住宿之处,总共有二十个房间,分作两排,中间隔着一个狭长的天井,庠生们家境都不会差,很少有人会住到育英斋里来,因为育英斋对面就是教官居留的致道斋,有教官管着太拘束,而且居住条件也差,门窗破败不说,屋顶墙角还渗水,但在这几天,能在育英斋里找到一个房间那可是很大的面子,城中客栈早已客满,进城的寻常老百姓只有睡大街,很多从铅山、弋阳、横峰逃难至此的乡宦名贤在林知府的安排下就在育英斋栖身,府学仪门外有军士把守,免去了嘈杂和骚扰,比那客栈、庙观可清净得多,林知府午后派人去把曾渔亲眷接到这边安置,又安排了一个房间给同尘法师和羽玄道人,至于张广微,林知府是打算请到府衙廨舍与他的女眷在一起的,但张广微却说要来育英斋这边——
广信府学距离西门只有一里多路,从二鼓时分起,育英斋这边的人就能听到西门外传来阵阵喊杀喊打声,这些逃难在此的乡绅都吓得不轻,羽玄道人出去打听消息,回来说是山贼攻城,已被官兵击退,戚总兵正率军追剿,乡绅们是放心了,曾渔的母亲、姐姐心却揪了起来,曾母周氏除了念佛什么话都不说,这时另无他法可想,只有求佛祖保佑。
后半夜,府学宫周围忽而静悄悄无声,忽而传来一阵阵骚动,派人出去打听,不是地痞无赖趁乱打劫、辱人妻女,就是这里失火,那里传谣说城门被攻破,反正是不得安生,住在育英斋的乡绅女眷也不时发出惊叫,曾母周氏并未一惊一乍,她一直在念佛——
四更天后,再不闻骚乱声,寒风呼啸着掠过屋顶,室内明显冷了许多,祝德栋先前还与曾母周氏和妻子曾若兰说着话,这时极度渴睡眼皮都睁不开了,裹着毯子靠在床边打瞌睡。
曾若兰紧了紧身上的襦袄,低声道:“天快亮了,不知小鱼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请羽玄法师再去问问?”
曾母周氏最怕麻烦别人,虽然内心无比焦灼,却还是说道:“还是等天亮了再说吧,小鱼会回来的。”说着站起身,听得膝盖关节“格格”轻响,坐久了关节酸痛,曾母周氏活动了一下腿脚,走到门边朝外看,木门缝隙很大,房里的灯光透过缝隙照在育英斋两排房子间的狭长天井间,有细小雪花飘舞,不禁低呼一声:“又下雪了”
却听门外也有人惊呼:“啊哟,又下雪了”
曾母周氏听出这是那位小仙姑张大小姐的声音,便开门出去。
张广微一夜导引吐纳,此时神清气爽,见曾渔的母亲出来,行个礼道:“曾伯母一直未休息吗,不要担心,我方才卜了个六爻金钱卦,曾秀才归来当在卯、酉之时——”
话音未落,就听得育英斋大门那边传来说话声,有人挑着灯笼过来了,细雪纷纷如白蝶一般在灯笼光中飞舞,两道人影穿过无数白蝶走来,张广微眼尖,辩出其中一人就是曾渔的身影,大喜道:“我的金钱卦应验了,曾伯母你看,曾秀才回来了。”
那边曾渔听到张广微的声音,赶紧加快脚步,走到这边举高灯笼一看,母亲和张广微就立在屋檐下,曾渔喜极而呼:“娘,儿子回来了。”
曾母周氏嘴唇哆嗦着,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了,直到郑轼上前礼,曾母周氏才开口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担了一夜的心这时突然放下,只觉头发晕腿发软,若不是张广微眼疾手快搀住,都要摔一跤。
曾渔赶紧来扶母亲,对张广微道:“多谢广微小姐,辛苦了辛苦了,羽玄道兄呢?”
张广微道:“都怪羽玄沉不住气,把你遇贼之事说了出来,害得你母亲她们担心。”
这时曾若兰和邻室的同尘、羽玄两位道士闻声都出来了,曾若兰自是欣喜至极,羽玄听到张广微告他状,只有苦笑道:“小仙姑教训丨得是。”
曾母周氏精神劲回来了,拉着儿子的手上看下看,生怕缺了什么似的,曾渔笑道:“儿子安然无恙,就是困乏得不行。”
曾母周氏忙道:“这房间里有被褥,你和郑轼赶紧休息一会,妞妞她们就睡在里面。”
曾渔道:“也不争这一刻,天很快就要亮了,回宅子再睡,现在一身腌聩,要先洗浴。”
走进房间,祝德栋还歪睡着,床上妞妞和阿彤、阿炜三个小女孩儿抱团而睡,曾渔微笑着立在床边看了一会,就听妞妞半梦半醒地问:“哥哥回来了吗
曾渔应道:“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妞妞睁开眼睛,定定的看着曾渔,随即笑逐颜开,叫声“哥哥”,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扑到曾渔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