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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八年, 苏妧十五岁, 李承乾十六岁。
这年三月,是太子殿下李承乾和苏妧的婚期。
皇太子大婚,举国同庆。大唐的婚礼是在晚上举行, 国师李淳风为皇太子和太子妃选的良辰吉日是在三月十五,最近几日春光明媚,只要十五日的时候不下雨,皎洁的月光扑下来,足以照明长安的每一条街道。
婚礼前一天,陈王妃和杨宜歆到了苏府去陪苏妧。
此时孙氏怀孕的身肚子已经微微拢起来了, 苏妧跟母亲一起坐在榻上, 手忍不住放在母亲的肚子上。
“阿娘,你说这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还不等孙氏说话,苏妧就笑着抬眼看向母亲,跟母亲说道:“我希望是个弟弟。”
孙氏看着女儿的模样, 笑着说道:“难道是妹妹,你就不疼她了?”
苏妧:“当然不是!”
她当然不会。只是这毕竟是古代,在古代,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纵然是能帮衬娘家,也不可能会陪着父母住在一起。母亲和父亲若是得了一个儿子, 还能有指望年老之后儿孙绕膝。若是女儿, 像她这样出嫁了, 日后谁来管她的阿耶和阿娘?
孙氏低头, 看着苏妧按在她肚子上的手,“随缘,我和你父亲从来也没有觉得你是个女儿有什么不好。”
苏妧一听孙氏的话,原本就对父母依依不舍的心,如今就更加不舍了。她跪坐在榻上,也不管陈王妃和杨宜歆就旁边,头一歪,就搁在了孙氏的肩膀上。
“阿娘,我很舍不得你和父亲。”
孙氏感叹着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成亲很晚的了。”
旁边的陈王妃听到孙氏的话,也有些感叹: “我记得瑶奴刚出生的时候,才那么一点点大,脸上皱巴巴的,头发也还没长出来,被奶娘抱出来的时候,也不睁眼,只知闭着眼睛睡觉。没想到一晃眼,便是这样大了。”
说着,陈王妃抿着唇笑,说道:“那时候我看着瑶奴的模样,还在想着这娃娃怎么长得这样丑。后来到我生下子阳的时候,发现子阳也是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似的。”
子阳,是李诱的字。
孙氏忍俊不禁,横了陈王妃一眼,“哪有人那样说自家孩儿的?”
陈王妃:“那是实话嘛。那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被我嫌弃长得皱巴巴的小女娃,有朝一日竟会成为太子妃。”
杨宜歆在场也插不上嘴,只好拿着藿香和绿萝准备的点心狂啃,趁着苏妧不跟母亲撒娇的空挡,还给她递几个糖果,弄得苏妧哭笑不得。
苏妧拿了一粒糖放在嘴里含着,听着母亲和陈王妃说话。
她们说的,都是一些苏妧小时候的趣事,有的苏妧完全不知道,有的苏妧记得,但不管是记得还是不记得,苏妧都在听着,一边听一边和杨宜歆抓着放在案桌上的点心来吃。
杨宜歆和苏妧将点心扫完之后,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她好像是听两位长辈的唠嗑家常有些闷了,于是凑过去跟苏妧咬耳朵。
“苏妧,你明天就要和太子表兄大婚了,紧张吗?”
苏妧默默地看了杨宜歆一眼,说:“我紧张啊。”
杨宜歆闻言,却是一愣,她目光十分怀疑地上上下下将苏妧扫了一遍,说:“可我没觉得你紧张。”
苏妧:“那是因为我伪装得好,所以你看不出来,其实我的内心是很紧张的!”
杨宜歆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苏妧:“我觉得我的心紧张得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不信你摸摸看。”说着,苏妧就要将杨宜歆的手往右胸房按。
杨宜歆被苏妧那么一抓手,顿时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按在了苏妧的有胸膛上。
苏妧问道:“有没有觉得比平时快?”
杨宜歆默了默,然后将按在苏妧右胸房的手收了回来,咕哝着说道:“我平时又没摸过你的胸口,又怎会知道你的心跳有没有比平时快?”
苏妧:“……”
待嫁女儿的心情,越到出嫁的那一天,心情变越是忐忑。原本待嫁的甜蜜和对未来的憧憬逐渐淡去,未来的不确定和对父母的依恋盘踞在心中,淡淡的欢喜,浓浓的不舍,弄得心中十分难过。
苏妧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此时此刻的李承乾正在做什么?
苏妧想进李承乾的梦,看一下今晚的太子殿下在做什么。她想入梦,但是并没有成功,试了两三次,依然是一样的结果。
李承乾没睡觉?
原来大婚之前的晚上,他也在紧张和不安吗?
苏妧心里心里又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满足。
在同一片月光下,有人跟你一样怀着忐忑而又紧张的心情,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你会觉得幸福吗?
你会觉得满足吗?
会的,苏妧想。
因为此时此刻,她心中就有一种幸福和满足的感觉。
不管以后的路会怎么样,也不管她和李承乾的感情和命运将会怎样,只要他们曾经有过同样的心情,在想到对方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也曾经期待着加入彼此的生活。
即使与他在一起,后面是万丈深渊,在掉下去的那一刻,只要心中是甘愿的,那就是值得的。不管日后的生活有多少挫折,她都不会后悔。
而且李承乾在陈王府所说的话,令苏妧心里十分动容。如果李承乾的未来不是废太子,如果她能一直陪着李承乾,她是不是能做些什么事情?后宫女子,难道就只容得下风花雪月、勾心斗角吗?
那也不见得,苏妧觉得长孙皇后就令她十分佩服。
苏妧想,喜欢的时候用心喜欢,不喜欢的时候不多做纠结。她既然要成为太子妃,心里就不能只装得下风花雪月,本来,她心中也没装多少风花雪月。只是李承乾这个少年郎实在讨人喜欢,她又从未享受过男女之情,你情我愿,何乐不为呢?
及时行乐,何必非要追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并不理智,也不是她能追求得起的东西。
横竖是睡不着,苏妧干脆爬了起来。明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府里张灯结彩,回廊上挂着红灯笼,看过去,蜿蜒长廊亮的灯笼好像延伸到夜的深处,安静,可又透着喜气。
走到哪儿,都能不时地遇见正在张罗明天太子前来迎亲事宜的管事,他们看到苏妧,都十分意外。
“小娘子,您怎么出来了?赶紧回去歇下吧,明天一天够累的呢。”
绿萝顺着管事的话劝道:“对啊,小娘子,咱们还是回去吧?”
苏妧却并不想回去,她还想再多看看这个她一直生活的地方。明日天一亮,她的堂妹们都会过来陪她,然后前来庆贺的宾客也会来,她就只能待在房中哪儿也不能去。
她还嫌绿萝和藿香跟在她身边有些烦,说道:“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先回去吧。”
绿萝和藿香对视了一眼,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藿香扯了扯绿萝的衣袖,她朝苏妧说道:“那我与绿萝便先回去了,小娘子莫要走太久,晚上总得是要歇一歇的,不然明天一整天哪来的精力呢。”
“我知道了,你们不操心。”
苏妧扔下一句话,就沿着回廊往前走,披在她身上的披风随着她的走动一会儿飞了一起,一会儿又落下去,像是翅膀一样,明明想要展翅高飞,却又收了起来。
深夜的回廊,少女安静的背影,看着有种说不出来的美感,却又令人觉得孤寂。
苏妧本来是想去母亲的屋子看一看的,可是三更半夜,孙氏又有了身子……她想了想,脚步一转,就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从她到大唐开始,她就一直在这里生活。快乐的,幸福的,无忧的,都是在这里度过。如今将要离开,她心里很不舍。好像离开了这个地方,她就离开了父母的羽翼。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挡在她前面,为她遮风挡雨。
原本心中那带着娇羞的待嫁心情,此刻忽然就被浓浓的别离之情取代了。苏妧想,我为什么要出嫁呢?其实我也可以一直在家里陪着父母。就像李蕴一样,不想嫁就直接找个名目去道观当道姑,不也可以吗?
苏妧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她在想什么呢?可能是因为明天就要入宫,所以心情忽上忽下,格外难以控制。很多事情是不可能的,别说她是要成为太子妃的人。就算她带发修行一辈子,也是要为自己谋出路的。哪有能一直安逸至死的人呢?有或许也是真的有,可那样活着,也未免太没意思了。
苏妧想,其实自己并不亏,至少她对李承乾是喜欢的。
虽然大唐民风开放,但男女之防还是有的。在这个时代,她所嫁给的不是素未谋面的人,而是自己心中也喜欢的人,这已经很难得了。
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的走到百里夷的院子。才踏进大门,就发现里面有人。
“小娘子,您怎么来了?”
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差点没把苏妧吓死。苏妧定睛一看,是父亲身边的书童。
书童望着苏妧,问道:“小娘子怎么也不叫人陪着一起过来?”
而此时在院中坐着的苏亶,察觉到动静,看了过来。
苏亶:“谁过来了,让他离开别来打扰。”
书童:“郎君,是小娘子来了。”
苏亶听到是苏妧过来,愣了一下,站起来看向大门的方向。
“瑶奴,你怎么还没歇下?”
月光下的苏亶,穿着一身素色常服,长身玉立。是个翩翩君子。
苏妧朝父亲走了过去,在父亲面前盈盈站定,抬着头反问:“阿耶呢?阿耶怎么也没歇下?”
苏亶的目光,落在了女儿身上。
这个女儿,原本是他和妻子唯一的孩子。苏亶记得苏妧刚出生的时候,小小粉粉的一团,当孙氏将苏妧放在他怀里,让他抱一抱女儿的时候,他都手忙脚乱,不知道该要拿这一团软绵绵的小东西怎么办?可是一晃眼,那软绵绵粉嫩嫩的一团,已经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格外好看,分外动人。只是明天,她就要嫁人了。
苏亶心里觉得很不舍,但男婚女嫁,是人伦大事,每个人都要经历的。
苏亶脸上露出一个的笑容,跟女儿温声说道:“我睡不着,怕吵着你的阿娘,便出来走走。”
苏妧:“我也睡不着。阿耶,我舍不得家里,我也舍不得离开您和阿娘。”
苏亶:“可你已经长大了,你总是要离开我们的。”
苏亶觉得女儿总是要离开他的妻子的,只是从前的时候,他觉得女儿出嫁,要回来也是很容易的。谁知她不嫁则已,一要出嫁对象便是太子妃。
身为父亲,苏亶很少在言辞上表达自己对妻女的关爱。他只是用行动一直默默地惯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妻子和女儿。看着妻女在身边欢乐嬉笑,看着妻女在他的羽翼之下,无忧无虑。身为男人,他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骄傲。
生而为人,尤其是男人,能顶门立户,令妻女无忧,足矣。有朝一日,女儿出嫁,身为父亲,娘家也能成为她有力的后盾。
可那些想法,在李世民说要跟他当亲家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有。苏妧日后在宫中的生活如何,是苏亶和孙氏都爱莫能助的。即使她在宫中不受宠,过得很不好,身为父亲,他也无能为力。
苏亶想到这个,心中就别提多难过了。旁人都说皇恩浩荡,他竟然成了太子殿下的岳父。皇恩确实浩荡,可伴君也确实如伴虎,更何况苏妧从小生活的环境跟旁人相比,又过于单纯了些。苏亶心里也是有苦说不出,对着女儿也不能愁眉苦脸,又不能难过。
大家长的尊严什么的,总是要撑一撑。
于是苏亶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安慰道:“别难过,除却生死,所有的离别都有再见面的时候。更何况,你只是出嫁而已。什么时候想父亲和母亲了,可以回来看看。或者,让母亲和父亲去见见你也可以。”
苏亶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苏妧心里就更加难过了。
她抬眼望着父亲。忽然像个迷茫的小女孩,问父亲:“阿耶,我会过得好吗?”
稚鸟羽毛长齐了,终究是要离开。
她那稚嫩的双翅,能抵挡风雨吗?
如果有敌人要伤害她,她能保护自己吗?
苏亶忽然之间,也十分担心。
苏妧在对着母亲的时候,都是自信而淡定的。大概是因为母亲只是个后宅女子,一直被父亲保护宠爱着,所以苏妧在面对母亲的时候,展现的都是自己能独立的一面,以免母亲担心。可是当她面对父亲的时候,又变得不一样。
在她心里,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存在,像一棵大树支撑着整个家。每次心中无助的时候,或者是强忍着要坚强的时候,看到父亲,所有的伪装都会崩塌。
于是,在踏入百里夷院子前还在跟自己说及时行乐,不要眼里只有风花雪月的苏妧,在进了院子看到父亲后,忽然就变成了个迷途的小女孩。
苏妧眼里打转的水花这时候终于凝聚成泪珠,顺着脸庞划下。
她像是个小女孩般哽咽着声音,“我想一直陪在阿耶和阿娘身边。”
苏亶听着苏妧的话,心里更难过了。
什么门当户对在苏亶看来,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如果可以,他和妻子甚至都可以让女儿下嫁给一个品行优秀的小郎君,什么时候女婿对女儿不好了,他就可以过去狂揍女婿一顿。可偏偏如今娶女儿的,是当今的太子殿下。不管李承乾怎么对待苏妧,苏亶都是无可奈何的。
可他要劝女儿什么呢?
劝她适应后宫的生活,要学会在后宫生存?那些道理苏亶相信陈王妃并没有少说。
苏亶为人本就是长安这种的一股泥石流,毕竟府中没有妾侍通房的,整个长安除了他和房玄龄,再也找不到第三人。
思前想后,苏亶对着女儿的眼泪心里难受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是让书童拿了手绢过来,像哄着还是三岁的小瑶奴的温柔语气,无奈地说道:“看看你,都是要成为太子妃的人了,还说哭就哭。明日要是让你阿娘看见了你这模样,指不定心里要难过成什么样了。”
苏妧在父亲面前也不管形象了,她仰着头,让父亲拿着手绢帮擦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十分理直气壮,“我就是不能让母亲看到我难过,所以只能在父亲面前难过了。难道我不舍得你们,还不给我说吗?”
苏亶被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给给给,怎么不给?”
苏妧红着眼睛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接过父亲手中的手绢,“阿耶你手太重了。”
刚才还在跟父亲流泪撒娇的少女,在掉了几粒金豆子之后,好像已经没那么难过了。她都能嫌弃父亲手劲太大,弄疼她的脸了。
苏亶看着她,好气好笑之余,心里是真正的舍不得。明天太子殿下来迎亲,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他也不能跟苏妧说些什么话。
“瑶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