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擦脸的苏妧抬头,看向父亲。
苏亶脸上的笑容慈祥而温暖,他轻叹了一声,跟女儿说道:“你即将出嫁,在宫里的生活不比在府中自由自在,你要习惯。任何事情,要谨慎。父亲不求你能光耀门楣,只求你能平平安安。”
原本已经止住眼泪的苏妧一听父亲的话,又想哭了。
苏亶看着她的模样,头疼叹息道:“别哭了,你再哭,明天眼睛该肿了。你不是最爱美,要是不能当最美的新娘子,你明天晚上会恨死阿耶的。”
苏妧闻言,破涕而笑:“阿耶胡说,我才不会呢!”
翌日天还没亮,苏妧就被藿香和绿萝摇醒了,要起来梳妆打扮。大唐的婚礼繁琐复杂,又是皇太子立妃,更是隆重,嫁衣都是早早就定制的礼服。
一层又一层,穿都要花不少时间。那脱的时候怎么办?
苏妧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太纯洁的事情,赶紧摇了摇头。
然而头才动了一下,就被藿香轻轻地固定住了,“娘子,别动,正给您梳妆呢。”
苏妧只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地方,将自己当成是扯线木偶。她今天出嫁,苏氏一族的许多堂姐妹们都过来看她,有出嫁的,也有没出嫁的。
而且苏氏也是高门出身,苏氏年轻一辈也不乏文采风流的青年才俊,虽然太子殿下亲自来迎亲,几分薄面是要给的。但不说过关斩将,刁难一下总是应该的。
而且在大唐,不管是谁成亲,新郎都得能吟几首诗才行。那种文采风流、才高八斗的新郎迎亲,文斗那是免不了的,而文采一一般般的,也得要意思一下,才能让女方开了大门让他顺利进门迎亲。
太子殿下自幼便是被最好的老师教导,还有崇贤馆专门给他以及朝中三品以上大员的孩子读书,说一句太子殿下学富五车那是一点也不夸张的。要对学富五车的太子殿下,即使说不能刁难,可自家也不能掉面子。于是,苏氏年轻一辈的能人都出来了,要在迎亲的时候会一会太子殿下。
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下一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这样近距离跟太子殿下接触了呢。
苏妧听着绿萝汇报外面的情况,笑着说:“太子殿下若是想要见到娘子,怕且也没那么顺利呢。”
苏妧闻言,想象了一下太子殿下被包围刁难的场景,嘴角微扬,她想了想,问绿萝:“可知道太子殿下的傧相有谁?”
绿萝笑着摇头,“娘子都不知道,小婢又怎会知道呢?不过外面的小郎君们也在猜太子殿下的傧相都有谁,担心会比不过他们呢。“
苏妧一听他们在猜傧相有谁,就好奇了,“那他们猜了哪些人?说来我听听。”
忍冬走了进来,笑着说道:“小郎君们说虽然李侍卫与太子殿下私下交情甚好,但李侍卫擅武不善文,陈王府家的郡王倒是很有可能。不过大伙儿又在开玩笑说,即使是郡王当了傧相,可小娘子也是自幼与郡王一起长大的,到时候郡王会不会在旁边看热闹,随太子殿下亲自上阵?”
忍冬说的郡王,就是李诱。傧相其实是陪着新郎一起去迎亲的人,在后世来说,就相当于伴郎一样的角色。世上所有的新郎去迎亲,都免不了要被女方刁难。若是给新郎出难题的人太多,纵然新郎满腹才华,也敌不过那么多张嘴。而傧相在旁,可以替新郎转移一部分火力。
苏妧从前也见过族里的一些姐妹出嫁的,流程大同小异,但不得不感叹,大唐真的是一个诗的国度。
成个亲,也要吟诗作对,十分风雅。
正想着,忽然外面有人说夫人和郎君来了。
是苏亶和孙氏来了,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笑着跟苏亶和孙氏道喜,说今日过后,郎君与夫人便是太子殿下的岳父岳母了,大喜。
苏亶笑了笑,挥手让闲杂的人退了下去,目光落在苏妧身上。
苏妧身上的礼服并不是时下大唐最流行的礼服,因为是太子妃,所以身上的礼服都是宫中早就定制好了送来的。身材高挑的少女如今穿着一袭礼服跪坐在榻上,看到父母前来,便站起来。
少女不言不语,就那样站在原地偏头瞅着父母,既灵动,又明艳无俦。
孙氏一看到苏妧那模样,就红了眼眶,时至今日,她都不敢相信,从此以后,她的瑶奴就要入宫了。
欣慰有之,惶恐有之,更多的,却是不舍。
孙氏忍着眼泪感叹着说道:“郎君,咱们瑶奴是真要出嫁啦。”
苏亶闻言,心情很复杂。那些难过的、不舍的情绪在昨晚百里夷的院子中时,苏亶已经流露过。更何况男儿有泪不轻弹,真要像妻子那样就红了眼眶,大家长的威严何在?
苏亶双手背负在后,十分平静地“嗯”了一声。
孙氏笑着朝女儿伸出手,“瑶奴过来,阿娘看看。”
苏妧依言走了过去,走到母亲前方不远的时候,还在空地上绕着几圈,要让母亲全方位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完了之后才在母亲面前站定,俏皮地问道:“阿娘,瑶奴今日有没有特别美?”
孙氏望着女儿的模样,温柔地笑着:“美,特别美。”
苏妧笑着走过去搂着母亲的肩膀,也不提自己出嫁的心情,只是在问阿娘今天感觉怎样?肚子里的小宝宝有没有淘气?今天事情会很多,但是阿娘别累着,我看到族里许多的伯母和婶婶都来了,阿娘负责在大事上把把关即可,其余的事情让伯母婶婶门操心吧。
巴拉巴拉,话匣子一打开,便是关心母亲身体如何,是否劳累。
怀孕中的女子本来就情绪敏感,孙氏听着听着,没忍住眼泪吧嗒吧嗒掉。
苏亶望着掉眼泪的妻子,叹息着伸手去给她擦眼泪,“你别引她哭,不然她哭了晚上当不成最美的新娘,你以后天天后悔。”
苏妧:“……”
孙氏吸了吸鼻子,抬眼瞪了丈夫一眼,说:“她要出嫁了,一直陪了我这么多年的女儿,日后就要陪别人了。我想想心里难过舍不得,还不许我哭啊?”
苏亶:“……”
真不愧是母女,就连管他的方式都一模样。
苏妧看着父亲无语凝噎的模样,差点笑场。但母亲是孕妇,情绪确实不宜激动,得哄着。于是,苏妧走过去搂着母亲的肩膀,与母亲同一个鼻孔出气,“阿娘说的对,阿耶太过分了。我也舍不得阿娘,我要陪阿娘一起哭。”
孙氏本来心里十分难过,听到女儿的话,顿时又哭笑不得。
她止住了眼泪跟女儿说道:“不许哭。”
苏妧却只是笑望着母亲,孙氏被她看得心头直发软,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鬓角,又是感慨又是叹息:“阿娘的瑶奴,真是长大了。”
她的小瑶奴原来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不管她愿意与否,都将要离开父母的庇护。
孙氏此时心中的感受真实一言难尽,但她也不愿在女儿的大好日子展现太多不舍的情绪,否则等到太子殿下来迎亲,女儿拜别父母之时,岂不是要哭得一塌糊涂?
这么一想,孙氏顿时就振作了起来。
夕阳西下的黄昏,太子殿下迎亲的队伍才从太极宫的承天门出来,队伍浩浩荡荡,延绵数里。
太子大婚,婚礼上会有百官来贺,而皇室中的人也会尽数到场。目送着李承乾迎亲队伍出宫的颍川县主望着承天门的放心,咬着下唇。
父亲柴绍在谯国公府为她修建了佛堂,可礼佛不过是她赌气一时冲动,又怎能坚持?礼佛之人,不求断情绝欲,也该心静如水。
颍川县主并没有礼佛之心,更没有领会佛法的悟性。那佛堂在谯国公府中建成三个月后,颍川县主便不再踏进入一步。
今日是李承乾和苏妧的大婚之日,她本不想来,可她心底依然有着浓浓的不甘。她曾经爱慕过的太子表兄,如今要迎娶他心中所喜欢的太子妃。颍川县主抱着自虐的心情,一定要来一睹两人的婚礼。
若是能在他们的婚礼上做些什么,那便更好了。
颍川县主才想着,就听到万泉县主杨宜歆在那边兴高采烈地跟皇室的小姐姐们宣传苏妧的好。不听还好,一听就来火。
颍川县主转过头去,看向杨宜歆。
“万泉!”
杨宜歆听到有人喊她,周围张望了下,发现是颍川县主。神情有些警惕。
颍川县主看着她那警惕的模样,心里气得牙咬咬,然而在这么多姐妹面前,她还是要保持微笑的。于是,脸上带着笑容的颍川县主语气十分温和地跟杨宜歆说道:“万泉,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杨宜歆自从当了苏妧的迷妹之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胆子是越来越肥。如今颍川县主喊她,她也不像从前那样心惊胆战。就像苏妧听到她小时候被颍川县主欺负的时候,恨铁不成钢地敲她额头,说:“你笨啊,颍川县主只敢背地里给你下套子,你不跟她单独相处就可以了呀。怕什么呢?她又不是三头六臂。”
杨宜歆听了苏妧的话后,检讨了一下自己,觉得是这个道理。
反正苏妧说的,不会错。
杨宜歆走了过去,十分奇怪地看了颍川县主一眼,“颍川,你要说什么。”
颍川县主脸上笑容灿烂甜美,她凑到杨宜歆的耳边,语气十分恶毒:“你以为苏妧进宫了,便真的会过得幸福?她的父亲这一生只有她母亲一个人女人,可太子表兄却不会像她的父亲那样。想要将她踹下太子妃之位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你以为苏妧进宫了便是过着幸福安稳的日子?你想太多了,早晚有一天,她会冤死在这深宫之中。”
杨宜歆没想到颍川县主经过了上次“苏祸”的事情之后,一点反省之心都没有,如今居然还堂而皇之地诅咒起太子妃!
她眼睛一瞪,反驳说道:“你少胡说,国师都说苏妧和太子表兄是天定姻缘。你冤死了,苏妧都不会冤死。”
从来没有被杨宜歆这样反驳过的颍川县主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个在人前嚣张跋扈,到了她跟前只能被欺负的小可怜,怎么忽然之间就会张牙舞爪了。
她冷笑一声,正想说话。
然而还没开始说,就被杨宜歆很有气势地喝了一声。
杨宜歆:“闭嘴,你再说话,我就将你刚才诅咒苏妧的话说出去!”
颍川县主:“……”
杨宜歆只差没叉腰冷笑,她瞪了颍川县主一眼,说道:“你在嫉妒苏妧,我知道的。可天定姻缘就是天定姻缘,你看,连日来都在下雨的天气昨天便停了,今天完全放晴了。原本长安主干道两旁的树上晚上都要点火把的,可是你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圆,月光这么好,火把都不用点了。国师说得对,苏妧和太子表兄缘分天定,连天公都作美。哪像你,心思龌龊,天都不帮你!”
因为时下的习俗是晚上举行婚礼,皇太子大婚是举国都瞩目的事情,连日来长安一直在下雨,礼部担心婚礼当天不是晴天的话,晚上会没有月光辅助照明,只凭迎亲队伍手中拿着的灯笼那是不足以迎亲的,也不气派。
即使国师李淳风说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是天作之合,天定的姻缘,上天必定赏脸。可礼部还是有备无患,做足了方案。若是迎亲当晚没有月光,便在长安主道两旁的树上点着火把照明。那么一来,迎亲的队伍确实方便了,可树却要被烤干了。从来世事两难全,为了成全太子殿下的婚礼,礼部选择牺牲那些大树,大不了看了烤干的部分砍掉重新长。
可李淳风对苏妧的批命真是灵验,果然是天赐良缘,今天天气好得很。
颍川县主被杨宜歆气得差点吐血,“万泉,你——”
“我?我怎么了?我好得很。颍川,我跟以前不一样了,你要是欺负我,我就告诉苏妧!”
少女说着,轻哼一声,大摇大摆地转身就走。杨宜歆觉得自己这是一辈子都没这么机智,而且还口齿伶俐。
想咒苏妧?还想像从前那样将她气得不敢吱声?
哼,没门儿!
明月高高挂在空中,太子殿下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苏府门外。
此时,正在房中待着无聊在翻医书的苏妧被忽然传来的欢呼吓了一跳,于是将医书一放,将藿香喊来,问外面什么动静。
藿香今天也穿得十分喜庆,连头上的珠花都带了点彩,苏妧成为太子妃,四个贴身侍女都会作为陪嫁入宫。
藿香笑着跟苏妧说道:“娘子,是太子殿下的迎亲队伍到了,刚到大门。方才我们家的姑嫂们正拿着小郎君门所作的诗词要给太子殿下出题呢。”
苏妧还没见过有人给李承乾出题的,如今机会难得,她竟然无缘一见,心里十分遗憾。
而外面的欢呼声一波比一波高,弄得苏妧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会什么灵魂出窍去看看究竟。
绿萝看着苏妧有些坐立难安的模样,笑道:“郎君说了,太子殿下纵然不是才高八斗,但就凭咱们族里的几位小郎君难不倒他,让小郎君们放胆出题呢。”
苏妧闻言,有些莞尔。
父亲是舍不得她,又不甘心让李承乾顺顺利利将她迎走,因此即便是难不倒李承乾,也要拖一拖那时间。
但苏妧心里也有数,家人再怎么拖,都不会错过时辰的。
这是,月见跑了进来,身后还有两人端着精致的小点心和花茶,月见手脚麻利地将桌面上的东西收拾好。
“小娘子,夫人担心您晚上会饿,让我赶紧来服侍您吃点东西。”
苏妧闻言,忍不住笑。她从前看族中的姐妹出嫁,母亲都是让人旁叮嘱这叮嘱那,生怕女儿新婚之夜就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像孙氏这样怕她饿着肚子的娘亲,真是天下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苏妧心里暖融融的,她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欢呼声,坐了过去,让月见和忍冬服侍着将些小点心都扫光了,完了之后,还一口气灌了小半杯花茶。
如果不是担心人有三急,苏妧其实是想将那杯花茶一饮而尽的。
女礼官进来的时候,苏妧恰好将杯子放下,女官说道:“你们快点看看小娘子的妆容?胭脂可要补一补?”说着,她朝苏妧行了个礼,“小娘子,府中礼堂已经设障,太子殿下正在外面等您出去继续仪式。”
婚礼是由礼部专门负责,礼官也是由礼部派来的。不愧是在这些场合混迹惯了的,说的话也令人听着心中舒坦。
“娘子相貌雅丽,德才兼备,与太子殿下又是天赐良缘,日后定能恩爱美满,相互扶持。”
“娘子,太子殿下正在外面等您,请。”
从拒之门外,到登堂入室,即使贵为太子,也依旧免不了一连串善意的刁难。
好不容易登堂入室,室内还设了屏障,将新郎和新娘分开在两旁。这个环节,是请求撤障和雁奠。在骊山的时候,城阳公主和李治在争论哪只大雁更好看,还建议苏妧让李承乾逮了那只大雁养着,就是为了今天的雁奠环节。
苏妧由族里的姑嫂扶着从室内出来,到了礼堂。
她头上没有带任何的东西,在唐代没有什么盖头这一说法,最多就是出门前的时候会在头上盖个东西不让外人看见她的模样。这时候盖在新娘头上的东西,叫蔽膝。
苏妧站在屏障的这边,透过屏障,可以看到对面一个身量颀长的身影。
她知道,那是李承乾。
抛雁,请求撤障,吟诗,再请求撤障。
周围的动静很大,可苏妧仿若只听到了隔着屏障的那个青年的声音,充满生气的、喜不自胜却还要端着沉着稳定的声音。
好不容易,姑嫂们总算对太子殿下满意了,同意撤障。
屏幕缓缓撤走,穿着淡黄色礼服的李承乾便进入了苏妧的视线。
一身清贵,俊朗无双。
屏障一撤,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苏妧的身上。
满屋的烛光倒映在他的眼中,像是眼中有星辰,熠熠生辉。
此时此刻,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专注于一人身上,似乎周围的景物都化为虚有,他只看得见一人。